他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给她挑的嫁妆。
杜呈砚见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人在见到恒言后,瞬间诺诺怯怯的,像是面对着自己命运的审判者一般,不由得别开了眼,兀自地喝起了茶。
那些陈年旧事,如今再说起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秋容已经不在了,言儿也要出嫁了,再过三四十年,这些事儿,也会随着他们一起封在棺材板里了。
耶律蒙德毕竟是言儿的生身爹爹,不说旁的,他也希望言儿日后能多一个助力。
杜呈砚正想着,便见耶律蒙德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上头绣着金鱼,只一眼,杜呈砚便看出来,那是秋容做的,她最喜欢金鱼了,她说金鱼又灵动又自由。他小的时候,每到春夏,就去明月镇上的河里给她摸金鱼,养在陶瓷盆中,她有时候还会耐心地给小鱼儿搭点小草或红莲。
虽然那些鱼很快就会死掉。
这边耶律蒙德终是上前几步,将荷包递给杜恒言,温声道:“言儿,这是,这是我给你的添妆!”
杜恒言愣了片刻,伸出葱白般的手接了过来,摸着那上头已经有些毛躁的边角,像是被人抚摸了千百遍,她也识得这是小小娘绣的金鱼,荷包里头似乎装着一只镯子。
杜恒言一抬头便看到了耶律蒙德有些讨好甚至乞求的眼神,心神不由一怔。
她很快就会和慕俞离开京城,而耶律蒙德怕是不日也要回丹国,她与他,今日或许是最后一面。
厅堂内众人便见恒言忽然起身,对着耶律蒙德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跪,在他,或许是女儿的临别一拜,在她,不过是为了感谢他念着小小娘的情分,舍予冰山雪莲和千年人参救了阿宝一命。
在她即将要出嫁的日子里,她不介意对这个苦念了小小娘多年的男子释放出一点善意。以前的事,她也不再为小小娘鸣不平,可是这些年养育她的毕竟是杜家,在她眼中,杜家才是她的亲人,耶律蒙德大约,只是小小娘的故人吧。
耶律蒙德眼圈微红,慌不迭地扶起杜恒言,“言儿不必如此。”他自幼长在草原上,见惯了风沙与血腥,很少起这般肝肠寸断的细腻情绪,上一次是追着秋容来到明月镇,这一次是没有料到这个使他如陌路人的女儿竟会向他跪别。
赵国人自来跪天跪地,跪宗族双亲,言儿这是无声地喊了他一声“爹”!
杜恒言抬眸,见到耶律蒙德的表情,微微侧首,抿唇道:“此日一别,望王爷珍重!”
耶律蒙德待要再言,凌妈妈过来道:“老夫人,全福太太那边催了,小娘子可得过去了!”
这么一嚷,嘉熙堂里忽然便慌乱开来,杜恒言由紫依搀着回明月阁,她头上戴了好几斤的凤冠,摇晃晃的直觉腿脚不稳,元氏催着去让凌妈妈把玉如意放好,一边又让女使去前头叮嘱阿文和呈砚手下的那几个将军,千万别过分为难慕俞,自个又不放心亲自去前头清点言儿的嫁妆。
杜恒言刚回明月阁,全福太太便将一对玉如意塞在了杜恒言的腋窝下,又让小女使将一把银箸递给她看,笑吟吟地道:“小娘子,一会儿你在喜娘背上,会有别的夫人和小娘子来抢你的玉如意,玉如意被抢走后,在迈出大门的那一刻,记得将银箸抛到身后,可别忘记了!”
杜恒言听着外头的哄笑声,这时才有些紧张,好像慕俞已经到了后院,她好像听到了武家的郎君在吆喝着要和慕俞比剑,又听见好像是谁在嚷着要慕俞对一副对联。
杜恒言正伸着耳朵在听,忽然阁楼外头,小女使们嚷道:“哎呀呀,来了,来了!”杜恒言顿觉眼前一黑,全福太太已经将百鸟朝凤祥云纹的大红盖头盖在了杜恒言的凤冠上。
紧接着胖墩墩的喜娘便矮下身来让杜恒言爬上去,杜恒言刚未稳,手里便被塞了一把银箸。
迈过二门,便有那手快的夫人和小娘子抢了她夹着的两把玉如意,在祝福声中,哄闹声中,杜恒言感觉好像到了大门口,只听喜娘唱道:“姑娘撒银箸,肥水自家留!”杜恒言忙将快握得出汗的银箸朝身后扔去。
身后又是一阵哄抢,杜恒言想回头看一眼,却是已经被喜娘塞进了花轿里。
东华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也门看着杜家的花轿远远地走了,放下了车帘,问自家似乎在闭目养神的主子,“主子,我们下面去哪?”
张宪淡道:“跟在后面!”
也门一惊,“跟?主子,你,你?”
张宪不耐地皱了眉。
也门立即不敢多问,忙对外头的车夫道:“跟着前面的花轿!”
张宪骤觉心口一阵钝痛,曾经,他每每站在茶楼上看着她经过,终于有朝一日,伴着她送了一截,那日他表白了心迹,他模糊地感觉到,她并不抗拒。
即便林承彦一直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他也从来没有退缩过,直到,直到,太医和他说
也门忽然发现自己主子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双手握成了拳,整个人好像在竭力地克制着什么,忍不住出声道:“主子,你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呢,你与言小娘子仔细说了,她未必,未必不会接受你!”
见主子不出声,也门急道:“主子,眼看花轿就要到林家了,一旦拜了堂,您这辈子,就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张宪的眼蓦然睁开,眼睛一片通红,僵硬地转头看着也门,忽然马车一个趔趄,车身晃动,只听外头车夫喝骂道:“哪家不长眼的,往哪撞呢!”
却见对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位小厮,对着张家车夫拱手道:“请问里头坐着的可是张家衙内,我家主子刚才说似乎瞧见了张家衙内,许久未见,特地让小人来请张家衙内出来一同去这附近的茶楼一叙。”
也门不知道这时节是哪个不长眼的来给自家主子添堵,也不待主子开口,下了马车问:“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个府上的?”
那小厮恭敬地道:“我家郎君是袁侍郎府中的二郎。”
也门眉头一皱,想不起来哪个袁家,见对方这般客气,便也回缓了一点道:“改日再聚,我家主子今日实在是有事在身!”说着,也不待那袁家的小厮再赘述,便让袁家的车夫将马车移开让路。
却见车内的衙内忽地跳下了马车,解了套车的马,直接往朱雀门外奔驰而去。
也门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飞驰而去,喃喃道:“难道主子真是去林家,要,抢,抢亲吗?”
第87第
花轿行到了乌桕巷子, 巷子口的那一棵百来年的乌桕树上都绑了大红的绸布,下面还挂了许多红灯笼,杜恒言从车帘里撩了一小角儿, 心上顿时如鼓面上的点儿, 有一下没一下的跳。
“来了,阿姐来了, 阿姐来了!”
巷子里头阿宝看见慕俞哥哥迎了花轿来,喜得都要往天上蹦, 书院中来观礼的同窗旧友以及林老相公的门生故旧挤挤攮攮地坐满了巷子里头的最后两家宅院。
因着来客甚多, 林老相公一早便嘱咐林二找了工匠来, 在两宅院之间修了一雕花月亮门,连接的院墙上又开了八个什锦窗,取“借景”的意思, 外廓有圆有方有多边,还有银锭、扇面和白菜形,窗格的纹样一边是梅兰竹菊,一边是牡丹、芙蓉、菡萏、芍药, 一边雅致一边热闹,兼合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趣味。
巷子里小娃们一闹腾起来,林二便点燃了炮竹, 瞬间炸得小巷子里家家户户探头出来看,有那好奇的小娃,已经一早跟在阿宝的身后,来来回回地跑, 也不知道高兴的点儿在哪里。
国子监祭酒管先生此刻在林老相公的书房里,听着外头的动静,捻须笑道:“还是您老养孙有方,杜家这小娘子,可一直名声在外。近来,还把店面开到了国子监门口,引得我每日在书斋中都坐不住。”
林老相公笑道:“此女幼时便不俗。”叹了一声又道:“管先生知道慕俞孤身一人没个依靠,我可不给他找一个能够并肩作战的人儿,不然,我身后可如何放心的下啊。”
管先生听到这里,也不装傻充愣了,直言道:“杜家这小娘子确实万里挑一,可她惹得事儿,也是万里挑一的。”哪有自家姐妹闹得要人命的地步,且杜恒言的姐妹已然是铁板钉钉上的太子妃,说不准,日后还会母仪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