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陵是傍晚的时候过来的,穿着一身藏蓝的直襟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丝边的流云纹滚边,衣服的垂感很好。腰间扎着一条墨色祥云宽边锦带,其上还挂了一块玉体通透的碧玉,绿漾漾的像水波。丁二爷一眼瞧着,便捋着胡子笑道:“你小子,这下也尝了一回富贵窝的滋味了吧!怎地,有没有乐不思蜀啊?”
吴陵跑得急,脸上还落着一层红晕,听了这一句调笑,那些在丁家铺子里吵吵嚷嚷的日子便跳到眼前,心头一暖,这半月来的燥火也平息了不少,笑道:“爹,看您老人家这么远跑来看我,我就不和你斗嘴了!”拿眼瞅了一眼立在娘后头的媳妇,见她一双眼流动着欲落未落的水光,这一身月白色的棉裙还是婚后几日带着阿木去店里扯得布,里面该是加了一层里子,却鼓囊囊的,像是大了许多,吴陵心头一紧,两步快走过去:“阿木,你怎么瘦了这般多?”
张木就觉得手上一暖,吴陵已经握着她的手了。终于见到了人,张木想笑却感觉脸上肌肉像是僵了一样,他走了这一个多月,倒让她好好地体味了一回“待要相思,便害相思”的滋味。默了片刻才道:“只是衣裳做得大了一些而已!”
落在吴陵眼里,便见着媳妇努力忍着不落泪下来,平白地多了两分心疼。捏了捏媳妇的手,也不再言语,心里在思量着,待外祖母好些,就带媳妇回去好好补一补,他还是喜欢软乎乎的媳妇,抱着睡觉既暖和又心安。
丁二娘一早便在一旁忍着笑,此时见两个愣愣地站着,笑道:“老头子,我们去隔壁屋里吧,给这两个小人好好诉一诉衷肠!”
丁二爷待抬步出去,吴陵却一把拽住了他胳膊,苦着脸道:“我一会还得回去,得把事情赶紧和爹娘说一说,你们也好帮我拿个章程!”虽说郑家这些日子上下待他都和气的很,可是他还是惦记着和阿木的小屋,新房子烧毁了,回去还得重新盖一个,这天眼看就要冷了,他可不想落着雪还在铺子里住着,都不能好好抱媳妇!
丁二爷和丁二娘一听这话,也收了笑意,一屋子几人就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张木拿起茶壶给三人沏茶,普通的白陶瓷茶盏里,立时便氤氲起白烟,吴陵一手碰了碰滚热的茶盏,离家的时候还是十月,这便有了初冬的寒意了。
“爹,你也知道,我对那家没什么好感,只是幼时外祖母还算疼我,我生母也一向孝顺,现在她病躺在床上,我也不忍心不让她老人家见我一回。”吴陵想起以往他娘只有抱着他回郑家,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心口不禁又酸涩难当!
吴陵一时又想起那间雕了窗花的屋里,窗下桌上的花瓶里每日都得换几枝鲜艳的花,还有那个每日立在他身侧盈盈笑着的少女,心里不禁一突!
二舅母每日让表妹也伺候在外祖母身边,表妹又总是时不时地就和他搭几句,也不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他每每觉得别扭不愿开口,表妹就撒娇对外祖母说他面冷,有心想和爹娘说两句,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看着他的媳妇,吴陵终是将“表妹”两个字吞在了肚里,只说了一句:“二舅舅待我怕是有些想头!”媳妇大老远地跑过来看他,要是让她误会就不好了,这事还是找个机会慢慢对她说吧!
丁二爷听了吴陵这一句,沉吟不语,默了一会,问道:“你是准备和我们一道回去吗?”见了这泼天的富贵,他也不敢十足确信阿陵不会动心,那吴家的偌大家产可都是阿陵的啊。
台州自来是鱼米富贵乡,不说稻米渔产,就是丝绸茶叶运往各地的数目也是令人咂舌的,而吴家作为台州唯一的皇商,每一行业都有涉足,就连盐业也有所沾连,最豪富不过的人家,不说为台州商行的第一家,就是本朝能与吴家相比的人家也是寥若星辰的。
只要阿陵愿意回去,等着他的便是金山银山!
茶盏的热度慢慢降下去,氤氲的热气也稀疏了许多,像是一根将要燃尽的香在挥发着最后一点余韵,吴陵抿了一口茶,瞥见媳妇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微微有些泛白,笑道:“自是要和爹娘一起回去的,我还惦记着和爹娘讨几两银子盖个新屋呢!”
张木听着吴陵这么说,不由地跟着点头:“我和娘说过这事了!”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吴陵,所以说,她还是要回去和相公继续完成种田养娃的大业的。o(n_n)o
丁二娘笑一声儿,点着张木的额头,拿腔拿调地叹道:“哎呀,本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成想这就帮着阿陵搬我老两口的银子了啊!”要是以往这话实是不好拿来说笑的,不说和养子媳妇,就是自个亲儿的媳妇,说出来也得尴尬,可是吴陵夫妻俩既舍得这般富贵,这几两银子的玩笑也权当是玩笑了。
张木得了吴陵的准话,心头放松了下来,此时被婆婆取笑,也只含笑受着,要是真要进了那高门大户,可得把她折腾死不可,她宁愿一辈子就窝在乡间小镇上,和相公两人好好努力,以后多多买地,做个闲适的地主婆就好!
“明个阿木陪我去郑家见一见外祖母吧,我上午来接你,爹和娘就在这城里逛一逛吧,有几处风景听说还不错的,娘半辈子都没出来看看,爹可得好好地带娘去转一转。”吴陵又转过来对丁二娘说道:“我听说城外有个清凉寺,签文很是灵验,娘要不这几日去给阿陵求支好签?”
这一句正应在了丁二娘的心坎上,让她出门逛逛她是有些踌躇的,来这里是为了帮阿陵的,要是出去了,阿陵有事也找不到人搭手啊,只是给小儿求支签?丁二娘心口转了一回,笑道:“那行,我和你爹就出去个半日,也给你们小夫妻俩问问儿女缘。”
张木脸上一红,嗔道:“娘真是,就爱打趣我!”说了一句便低了头。心下细算了下日子,成亲也有四个月了,一般的婆家也是该催的了。
看媳妇羞怯了脸,吴陵倒是奇了一下,他印象里怎么像是头回见到似的?见媳妇低着头只微微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心里竟觉得异常满足。
第二日一早吴陵便来客栈里接张木,丁二娘昨傍晚就去成衣铺子里给张木买了一身衣裳,让张木试了下,就着烛光给改了一点腰身。
吴陵进来的时候,便见着媳妇着了一身极合体的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见媳妇比新婚当日颜色还要鲜亮些,也不由有些啧啧称奇。心下决意以后一定要多给媳妇买几身好看的衣裳。
丁二娘和丁二爷将小夫妻俩送到客栈门口,丁二娘一早便拉着张木的手叮嘱道:“阿陵既然没有留在这里的心,你就当去舅家走一回亲戚便可,郑家人要是以礼相待,你敬重些便是,怎么说也是阿陵母家长辈,若是他家瞧不起我们是小户人家出身的,你也不必忍着,见了外祖母便回来!”
张木一一应下,阿陵既带她去见外祖母,心里自是对这位老太太有些情分的,这是阿陵心里唯一承认的亲人,她心下不由有些忐忑,没想到临到婚后,还有上演丑媳妇见“公婆”的戏码。
吴陵牵着媳妇的手,觉得她的手下微微有些濡湿,知她紧张,嘴角不由上扬,没想到媳妇一向脸皮厚,这回还真真做了一回小媳妇的样子来。还是宽慰道:“娘子不用担心,我和外祖母提过你的,她老人家早就想见你呢,你们要是不来,我也要回去接你过来的。”
张木拽着吴陵的胳膊,咬着唇,说:“那你和我说一说外祖母的脾□□,我好有个底。”
这却是难为吴陵了,老人家十几年没有见到幺女留下的血脉,这一见面,自是样样满意,件件上心的,人虽躺在床上,可吴陵的衣食住行,没有一样不是老太太再三关照的,底下人见老太太这般上心,也不敢在这关头偷滑耍奸,不然要是闹到老太太跟前,惹了她生气,可就没好果子吃了,不说老太太绕不得他们,就是大爷也不会轻罚他们!
吴陵在郑家这十来日,倒也没有什么糟心事,除了每日也立在外祖母屋里的表妹。想到这,吴陵不由偷偷瞄了眼媳妇,不知道媳妇知道了会不会吃醋。~~~~(gt_lt)~~~~
郑家门房一见表少爷回来,立即上前问候,开了侧门让他进去,吴陵也不以为意,拉着张木的手就往后院里外祖母的屋里走。
那边有眼尖的小厮,见表少爷牵了一妇人进来,悄悄地便往二房跑去。
☆、第44章 三三入侵
一路上张木努力忍着好奇心一意跟着吴陵直接往郑老太太的院子走去,穿过两道拱花门,迎面便是“荣华园”三个字,字体遒劲有力,颇有一种沉静安稳的感觉,饶是对字体没什么研究的张木,一眼望过去,也觉得该是大家手笔。(这里随便拎一个到你眼前都是大家可好!o(╯□╰)o)
院外的墙角下窝着一丛丛牵牛花,杏黄色的,紫米分色的,沿着墙角一点点地往上爬,踏过圆形拱花门,视线开阔很多,清晨的日光轻轻地投了几缕光线到秋海棠上,张木从临窗屋下一株疏朗的桂花里,看到了一个桂子绿的身影,桂花该是晚桂,上头还挂着一簇簇花粒,枝桠已经越过了窗户,该是有些年头的。
立在门口的小丫头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髻,用两根米分色的发带扎着,着了一身翠绿色的棉裙,笑吟吟地道:“表少爷,今个大小姐比你来的还早呢,老太太一早就在盼着你了。”
张木一踏进院子,便瞥见一身形高挑的丫头转身进屋通报了,此时便见那丫头返身出来,福了一礼,对着张木笑道:“这便是表少夫人了吧,老太太可念叨您好些日子了!”
张木含笑不语。这一个倒是比前头的那个机灵些。
吴陵牵着张木便往里屋去,朗着声音道:“外祖母,我带媳妇来看您了!”张木心下微微一顿,看了眼相公,便抿着嘴笑起来。她竟觉出相公这句话里带出了一些傲娇的语气,好像是说:“你看,我说了吧,我都有媳妇了!”
身量高挑的丫头,打起了帘子,淡淡的檀香味便从里头飘了出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从雕花的窗户里漏进来印在大理石地上,投成一个个小小的光亮,窗下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水晶球儿的□□。张木便见头上戴着绿色抹额的一个富态的老太太倚在榻上,身上半拥着一床牡丹花开的锦被,一双混浊的眼温和地看着她。边上立着一个肤色白皙梳着柳叶髻的少女,虽也是笑着看过来,只是莫名的让张木觉得那笑有点冷。
“阿木,这是外祖母!”
“孙媳拜见外祖母!祝外祖母早日康健!”张木缓缓地半蹲着身子福了一礼。
“哎,好孩子,快过来,见到你啊,我这身子都松快了许多!”老太太倾着身子伸着手想拉张木,吴陵快步走过去把她按住,笑道:“天气正凉,您这两日才好一点,可千万别再着凉了。”
郑老太太见外孙对自己这般上心,心里觉得暖融融的,家里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平日里都忙得很,也就偶尔过来请个安,平日里不是在外面的学堂里,就是在家里请的教书先生那里,哪个有空搭理她这个老婆子。
“祖母,这就是表嫂啊!怎地看着比阿陵哥还要大些呢!”一旁的少女俏皮地仰着头一脸天真地问道。
郑老太太微微眯了眯眼,对张木笑道:“好孩子,我可听阿陵念叨了你好些时日了,听说你在糕点上颇有天赋,改日可得也让我老婆子解解馋啊!”
这是直接略过了郑家的小姐了,老太太都不给自家孙女台阶下,她自是不用顾虑的,接了话头,笑道:“阿陵以往也和我说记得家里有个疼爱他的外祖母,只是不知道原来竟是在台州呢!我之前听爹说,可还懵了好些日子呢!这下见了外祖母,不需您老人家开口,我也得拿出压箱底的本领来好好孝敬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