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2 / 2)

波月无边 尤四姐 4480 字 9天前

她想说不,可是说不出来,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脑子像被重拳击中,只觉得昏昏的,不知道时间,也辨不清方向。勉强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屋顶,这屋子没有窗,没有半点自然的光,只有烛火跳动着,她明白过来,应当是困在蚁巢中的某一个房间里了。

动了动手脚,发现动不了,四肢被捆绑在一张铺着白布的门板上,生生扯成了大字型。她的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活动,转过去便看见那个无脸的卢夫人,就躺在她身边的长榻上。

此刻连狰狞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相貌,她的面皮早就没有了,只剩一个模糊的骷髅,两颊鲜红,零星米黄色的脂肪薄薄覆盖在肌肉上,额头是青白色的,骨骼的颜色。两只硕大的眼窝里装着鸡蛋般的眼球,因为没有眼睑,直愣愣地盯着她。

崖儿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可是那点挣扎微不足道。

卢照夜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刀,遗憾地说:“暂时还不能动用神璧,因为你有思想,我怕控制不了,被它反噬。”

小情有些亟不可待,两排牙阴森森暴露着,磕得咔咔作响,暴躁地催促:“她已经醒了,你还在等什么!”

卢照夜却没有立刻动手,他只是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问她:“小情,你疼吗?”

小情怔了下,觉得他的问题简直白痴,“疼又怎么样?我等了那么久,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她没有了嘴唇,所以每句话都漏风,听上去有些可笑。卢照夜垂着眼睛看她,“脖子切开,切面远比整个头颅小得多。如果我一时疏忽,把头发和脸皮的位置装反了,你可能永远要前后颠倒着生活了。”他俯下来一点,轻轻对她说,“娘子,不如把头换了吧,这样会省很多麻烦。”

小情先是一愣,然后便暴跳如雷起来,“卢照夜,你疯了么?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人以头为首,头是一切的中心,只要头在,脑子在,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拼装的。但如果把头换了,那么她就不再是原来的她,而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了岳崖儿,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

惊惶的眼珠子瞪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到这刻才意识到,这个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经受够了她。在她满心欢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面孔时,他却在盘算如何抛弃她。

她的手足为准备即将到来的换脸固定住了,他只能哀声乞求他,“卢郎,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以前咱们多好,你说会爱我一辈子的。”

情意绵绵的话,却搭配这样血淋淋的面孔,往昔的爱从她嘴里说出,再也不能令他动容了。他甚至看见带着血沫的唾液从她的嘴角涌出来,他错愕了,不知他的小情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顿时一阵反胃,匆忙别过了头。

“卢郎,我那么爱你呀……”她似哭似笑唤他,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关头,还期望用缠绵的声调唤醒男人的良知,明明是徒劳,但总不能死心。

卢照夜深深叹了口气,“你爱的只是我的脸。你厌恶我的身体,你喜欢雄壮的男人。这些年来,我不停依照你多变的胃口转换身体,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要冒多大的风险么?”他把脸凑到她眼前,“你看,我的眼角已经开始有皱纹了,过不了多久,你会要求我像你一样换脸——然后不停换身体、换脸……我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就到今天为止,你我都解脱,这样对大家都好。”

小情尖叫,喉中发出笔直的嘶吼,大概是想说“不”,但没有唇,无法表述。

卢照夜向她作最后的道别,吻在她的脸颊上,像印章蘸满了印泥,嘴唇沾血,红得诡异。然后把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喃喃说:“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很快的,我保证。”

这对见鬼的夫妻!崖儿用力试图挣脱,可蜃气依旧在她身体里盘旋,她的蹬腿连身下的木板都无法震动。

她见惯了杀人,摘下敌人的首级交差,以前也经常做,但那是在她能够控制一切的情况下。现在她行动不便,没脸的女人躺在她身旁,换了身体的男人打算让她们对换头颅,这种可怕的境遇像场噩梦,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

卢照夜的脸苍白麻木,他把刀刃抵在小情的脖子上,正打算用力按下去,忽然看见银光一闪,他被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落地。

后脑撞得生疼,来不及考虑别的,他打算站起来。可是猛地发现手不见了,原来脑袋和身体分离的人成了他。小情从长榻上下来,手里举着同样锋利的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卢郎,我给了你机会,你为什么不懂得珍惜?二十年的夫妻,最后竟然这样收场,真是没想到!”那丝缕纵横的肌肉微微向上提拉,她露出个笑,弯腰把他的头颅捧起来,轻声道,“你说我厌恶你原来的身体,其实你错了。我把它保存起来,以便让你死有全尸。”

卢照夜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嘴唇不停开阖着,但身首分离后没有肺的供给,他发不出声音。

小情说“嘘”,“你不用感激我,我是个念旧情的人。”走到墙角去触动那烛台,墙面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块,像活字印刷版上顶出了一枚胶泥似的,露出全部面目后,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

她推开棺盖,转过他的头,让他看里面那具矮小丑陋的无头尸身,“这么多年来,热海公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你已经忘了你原来的样子。现在再看看,到底还是这具身体最适合你。”

不愿回首的往事就像一个疤,你费尽心机丢弃它忘记它,结果转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这种绝望才是最可怕的。一个活着的头,一具死了的身体,组合在一起古怪又恶心。他眼里涌出泪,无法正视自己,悲愤地闭上了眼睛。

小情的笑声又尖又利,“卢照夜,你就是个侏儒,到死还是短手短脚,不足我腰高!”她入木三分地讥讽了一番,终于从袖中抽出一块黑布,随手一抛盖住了他的脸,冷冷道,“死吧,带着你肮脏的身体永堕无间地狱,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见了。”

棺盖合起,重新收回墙内,小情静静站了会儿,转身向崖儿走去。这次再没有什么能令她不快乐了,每一步都袅娜风流,边走边道:“男人这东西真是靠不住,让岳楼主见笑了。你来了半日,不能一直冷落你,现在就把你我都关心的事办了吧。”

第42章

真是一张喜人的脸啊,皮肤剔透,毫无瑕疵。还有那头长发,灯下回旋出油青的光,缎子似的……不不,最上乘的缎子也不及她分毫。

小情蹲下来,蹲在那张木板旁,离她很近,便于更清楚地观察她的脸。看啊看,看到最后有些哀伤,想当年她也有过这样的风华正茂,也有过这样光洁的皮肤和油亮的头发。可惜那把火……和卢照夜恩爱的那几年,倒不觉得有多痛苦。后来渐渐起了隔阂,直到发生刚才的一切,难过也不至于,就是很有些失望。男人果然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啊。只要有了美丽的脸,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男人。

皮囊实在重要,爱情首先通过外表奠定,最初的心动就是源于那张脸。没有美貌,再有趣的灵魂也无人问津。

现在这脸马上就是她的了,她快乐到几乎发狂。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脸的主人明显很抗拒,重重把头偏向一边。遭受冷遇让她感到落寞,但即将功德圆满的充实又让她重新振奋起来。

“别怕。”她说,一滴带血的唾沫不小心溅到这位楼主的脸上,她慌忙替她擦拭了,“岳楼主美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这张脸吧!你知道毁容后的感觉么?就像扒光了衣服被推到大街上,你找不到任何东西掩盖自己的慌张。你痛苦、自悲,在别人鄙夷的目光里发现自己成了活鬼,这一刻情愿去死……没关系,一切我都理解。你放心,我会帮你,不让他们看见你丑陋的样子。”

这没脸的女人在边上自言自语,大约是在悼念往昔的辛酸,和苦难作最后的道别吧!

崖儿的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内力也在一点点凝聚。要谢谢他们刚才的那场大戏,如果卢照夜和小情仍旧是一条心,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曾经相爱的人,到最后你死我活,他们忙于解决彼此间的恩怨,恰好给了她转圜的时间。

蜃气开始消散,她平稳地吐纳,渐渐发现可以说话了。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闲话家常似的同她搭讪,“先前他说了关于你的过去,据说你曾与我母亲齐名?”

那张无法精准展现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对那段辉煌岁月的眷恋。

“确实……我曾经是云浮大陆最负盛名的花魁。那时花车所经之地,万人空巷,我与你母亲分属南北,你母亲是簪缨出身,虽尊贵无双,但要论容貌,我也不遑多让。可是女人呐,年华总会消逝,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得找一个归宿。我虽是脂粉堆里的皇帝,豪绅恩客相聚时万般怜爱,但提及婚姻,并没有人肯真心对待。楼里放出我要从良的消息,最后只有一人投了名帖,就是热海王府的世子。照理说有个世子愿意娶我,我应当满足了,可是那个世子……”她嗬嗬笑起来,“他是个傻子!第一次见面他就说漏了嘴,原来他只是想给他的侏儒弟弟找个能睡的女人。”

手腕上的麻绳有了松动的迹象,崖儿一面暗暗挣脱,一面随口虚应她,“竟是为了他弟弟?”

小情像兽一样在室内游走,忽而仰头,忽而垂首,“可不嘛,就是为他弟弟。那个傻子,被自己的手足情深感动得泗泪横流,还嘱咐我千万不能告诉他兄弟,大婚那天要给他一个惊喜。可是凭什么?给傻子当世子妃也就罢了,给侏儒当小老婆,连个名号都没有。所以我想了个办法,先勾引卢照夜,然后杀死卢照恒。只要傻子一死,老二是世子,我仍旧是世子妃。可惜我算漏了,不慎弄伤了脸,彻底被热海王府抛弃了。还好卢照夜他爱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他的将来,事已至此,那些实话只能跟着卢照恒一起埋进地底下。谁不喜欢魁伟的男子?谁又愿意和三寸丁做一辈子夫妻?楼主听说过落头氏么?落头氏有飞头要诀,可以为自己,或为他人换头。所以我留下了卢照夜,因为他长了张漂亮的脸,倒也勉强可以将就。遗憾的是,今时今日他开始厌倦我,若不是为了把你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恐怕他早就对我下手了,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崖儿平静地笑了笑,“把我也变成怪物,因为世上只有同类才能理解同类。其实你们早已经相看两相厌了,你换上了我的脸,难道还会要他吗?”

小情果真不说话了,沉默了半天发笑,“对,你说得对。我恢复了容貌,为什么还要和一个换头的妖怪在一起?不过最后还是他先动的手,是他先负我,我问心无愧。”她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内情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我没有告诉过别人。现在告诉楼主,楼主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永远无法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崖儿不答,只是含笑看着她。

她有些懊恼,别过头说随便吧,“你母亲确实义薄云天,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无声无息地死了?女人为男人舍身忘死,到底有什么意义?何不如活得尽兴些?”她顿了下,又喃喃道,“可惜,你没有机会体会我的话了。时候差不多了,岳楼主该上路了。”

她说完,举起了手里的刀。刀刃上的寒光一闪,刺花了崖儿的眼,她不由哀叹,来不及了,恐怕要折在这里了。胡不言那个笨蛋,说好了半柱香时间汇合的,如今人呢?死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