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方净脂虽不在丘郡,却听过丘郡种种传闻。
眼前的韦琰,是那样子狼狈。谁能想得到,有洁癖的天枢峰主,少年时候是这么样灰头土脸呢?韦琰有很严重的洁癖,极讨厌污秽,就算杀妖兽,也不肯让自己沾染一点血迹。师兄总是白衣白鞋,点尘不染。别人都说,他爱干净到矫情。
这种心性,让他像一个高傲的贵族。
可是现在,韦琰穿着农家子的内衫,套着破烂兵甲,浑身上下都是泥土。
他唇瓣干裂,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辉,方净脂当然明白这样光芒的意思。
那是饿出来的光!一个人要是饿狠了,眼睛就会绿油油饿得像狼一样。
吃不饱肚子的饿汉,就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大地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活着的树。树木都被城中的饥民拔去树皮啃了个干净,用以饱腹。
这个国家如今正被乱军肆虐着,与王朝接壤的黑国忽而举兵攻伐。敌军攻破了通关,一路推进。在两年前,他们甚至占领了王都。他们大肆在王都抢掠劫杀,王都繁华不在,十室九空。
此刻挡在这些贼军面前的,就是眼前丘郡。
若任其攻克,敌国将会占据这个国家下游肥沃的粮仓,让下游无辜百姓被抢掠屠杀。那么这个国家彻底亡于异国之手,再没有反击的机会。
敌军也知道这个城池的重要性,从今年初春开始,就加大兵力征伐。如今城外敌军,陆陆续续已经有十数万人。
然后可怕的事情就在战争中产生了,城中所有存粮,皆供军士。至于城中几万百姓,则彻底断粮。
韦琰作为有战斗力的士兵,每日可以分得一捧粮,用以果腹充饥。
城中能抓住的蚯虫、老鼠、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就连皮袍、靴子、马鞍等物也被煮熟充饥,被饥民牙齿啃得一点不剩。
天气炎热,城中开始滋生瘟疫,伴随食物匮乏,城中居民数目开始迅速锐减。
这个时候的韦琰,也处于某种麻木之中。他本来应该恐惧,如果他失去战斗力,或者染上瘟疫,就分不到一捧粮,只能活活饿死。或者比饿死更糟——
毕竟伴随粮食耗尽,自然会滋生一些泯灭人性的事情。
饥荒年代,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粮食极度匮乏的城内,有人灶台上却散发出肉香。
人也是一种食物,这可真是残忍之极!
比起这些饿昏了的百姓,韦琰作为尚有战斗力的军士,每天至少还有一捧粮。
不过很奇怪,韦琰的感觉更多是麻木,而不是恐惧。
他只是简单的想,如果自己死了,希望死在战场上,希望自己身体不会被饥饿百姓窃取。
他不知道天空之上,有一个另外一个时空到来的虚影。这片大地上曾经发生如此惨烈不幸,这让方净脂的道心生出波澜。
幸好她知道,韦琰会活下来,这个少年郎不会死在这儿。
出于某种直觉,她隐隐觉得自己确实堕入过去。时间好像以不同的速度进行流逝,过去一切在方净脂眼前流淌得非常快。方净脂好似以不同时间转速凝视过去,也无法触及过去的人和物。
转眼间,大半年时间已经在方净脂眼前滑过。
这座城池,坚持了大半年之久,拖住了蛮族攻克的步伐,保住了下游的粮仓。
之后叛乱平定,天子亲自赞颂丘郡将领守城的功绩。他们守城的行为,被加诸许多溢美之词,称赞其豪勇壮烈。
然而城破之刻,那些未来的荣耀离幸存者还很遥远,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俘虏和死亡。
丘郡是一座大城,故而城厚河深,聚集一方豪勇。
可敌军攻破此地,见到的却是一座死城。一处聚集几万人的大郡,当城门被敲开时,展露他们面前却是空荡荡一片死寂。
那时活下来的,只有最后的几百兵勇。太守战死,主帅和这几百兵丁一起被俘。
韦琰则是被俘者之一,他还不到十五岁,活下来简直是一种奇迹。城破那一刻,韦琰已经准备接受自己的死亡。
可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攻城的黑国将领是个残忍之辈,他率兵攻城,凡遇到抵抗,必定屠城报复。
然而这么一座死城,却引来这位黑国将领对守城者某种微妙的认可。毕竟对于黑族而言,比起书本上仁义道德,他们更尊重血淋淋的野兽之性。
他决意对活下来的守城士兵进行招降。
羊肉被烤熟撒上香料,香喷喷的胡饼热气腾腾,这些吃食摆在俘虏面前,诱惑这些饿绿了眼的将士。
只要他们点点头,就可以不必砍脑袋,可以吃上这些香喷喷的食物。
那些食物的香气就窜入这些饿鬼的鼻腔,刺激他们饥肠辘辘的肠胃。
诱惑得简单粗暴。
那时候的韦琰,还没什么文化。如果对方说什么高官厚禄,前途不可限量,他未必会十分动心,宁愿和主帅一起去死。
毕竟他们为忠义二字,付出太多,连他们自己也将自身性命视如路边草一样轻贱,何不死得高贵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