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林莫名其妙地被圣上冷冷剜了一眼,而后见圣上步伐热切地往里去了,忙提步跟上。
皇帝命人不要传报,只身步入殿中,见殿里内外都无侍鬟,想是皇后为与她说说知心话,将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手打鲛纱帘,轻声走至寝殿外,见一道清袅身影,正映在皇后榻前不远处的一道淡雅水墨山水素面屏风上,仿佛人影入画,连耳处垂下的两道长长的流苏宝石坠儿,都映得清清楚楚。
皇后的声音叹着道:“天天喝药,人都要喝苦了,幸好,这是最后一碗了。”
她微微倾身,似是从皇后手中接过空药碗,两道流苏宝石坠儿随她的动作,悠悠荡荡,如太液池畔摇曳的细柳枝,轻拂薰暖春风般,无所顾忌地撩动着人的心弦。
“良药苦口”,她轻声道,嗓音清婉,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听得旁人的心,也与她一般沉静,想与她携手对坐,娓娓而谈。
皇后道:“明郎小时候也怕吃这苦药,说来本宫、明郎、容华与圣上四个人里,也就只有陛下,从小就不怕这苦玩意儿了,有一次,他病得很重,每日里拿药当饭吃,那药味我单单闻着都嫌呛,他却连眉头皱也不皱,端过来就一气喝下,完全不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她道:“陛下心性坚忍。”
这话要换赵东林说,皇帝必要骂他谄媚,但此时由她口中道出,却听着有几分受用,觉得她是真心如此想,心中有些高兴。
皇后轻叹,“是啊,陛下从小就与我们不同,许多事情,都比我们能忍得,他小时候练习射箭,常常搭弓放箭到掌心磨出血来才罢手,先帝说他字不好,他为练出一手好字,没日没夜地写,堂堂一位皇子,寒冬腊月里,手上都冻出了冻疮……但,不管他做得有多好,先帝眼里,都只有秦贵妃所生的两位皇子,其实母亲那时候,也是希望本宫与明郎,能与贵妃的两位皇子结交,但秦贵妃恃宠生娇,言辞上轻慢母亲,那两位被先帝宠护地如珠似玉的高贵皇子,也对本宫与明郎,十分冷淡,母亲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主动断了与秦贵妃的交往,本宫与明郎,在这之前,便认识圣上与容华,但母亲嫌他们的母亲身份寒微、帝宠淡薄,连带着圣上与容华也被先帝忽视,所以不让我们与他们多加往来,在秦贵妃一事后,才不怎么拦着了……”
皇后说至此处,静了静问:“弟妹,你与我说句实话,母亲平日待你如何?”
她道:“母亲待我很好……”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是什么样的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她本就轻视身份寒微之人,你又断了她心心念念的明郎与容华的婚事,心中无怨都不可能,怎会待你很好?!反是明郎平日待你愈好,母亲对你越是恼火……”皇后的声音渐渐急切,“母亲平日有没有打骂你?”
皇帝的心,也跟着一紧,见她映在屏风上的清影,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母亲怎会打骂我……”
皇后沉默片刻,轻轻叹息,“本宫知道,你是见本宫尚在病中,不想叫本宫为此担心,也不想对外说些什么,坏了母亲的声名……”
华阳大长公主是什么样的性情,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他这位岳母兼姑母,不是什么端庄优雅的皇家公主,动起怒来,打骂人算得了什么!
皇帝暗恼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这茬,定是母后温柔大方,对待一众儿媳十分慈和,让他忘了世上还有“恶婆婆”这种存在,皇帝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又听她温声道:“真的没有,明郎总是护着我的。”
皇后的声音与皇帝的心,一样怀疑,“……真的?”
“真的”,她点头道,“有一次,我不知因何事触怒了母亲,母亲罚我去祠堂跪了一个时辰,明郎回来知道后,跑去对母亲说,妻子的错就是丈夫的错,以后母亲再责罚我,他都双倍受之,自己硬在母亲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罚跪过我了。”
皇后笑了一声,“这小子,打小就鬼主意多!”又问,“明郎现在还怕吃药吗?”
她点了点头,“每回吃药,总要想想办法。”
皇后语含笑意,“你定有办法‘治’他,说与本宫听听。”
她微低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皇后道:“说说嘛。”
她低下身子,似与皇后轻声附耳说了些什么,皇后笑了起来,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看着,心里也高兴。”
皇帝原想看她一眼,但到最后也没有走上前去,只是悄悄走到偏殿,等她走了,目望着她清纤的背影远去。
那日,明郎请他赐婚,他浑不在意地说,一个女子而已,如今也正是这个女子,让他进退不得,简直比当年陷入夺嫡之争,还要处境艰难,事事踟躇,难以决断,她的背影转绕过花障,消失不见,可留下的心影,却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皇帝想,他就像建章宫中紫檀高几上的红釉花觚,等什么时候这影子占满了他的心,就像那花觚盈满了水,盛不住地往外溢,怕就要出乱子了。
绝不能满。
温蘅不知背后有双复杂的眼睛,送她出了长春宫,也不知那双眼的主人,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她在回府的路上心里念着的,是婆母这几日咳嗽不止,回去得亲手为婆母炖一道冰糖雪梨。
一回武安侯府,温蘅连自己房间都没回,就先去了厨房,削皮去核儿,加糖慢蒸,事事不假手于人,一直盯着火候儿,在厨房待了大半个时辰,将这道润喉止咳的甜点炖好,仔细地盖上盅盖,不让热气流散半分,装进食盒里,亲自拎去给婆母。
然而到了婆母房前,侍女却告诉她大长公主不在房中、去了祠堂,对于咳嗽不止的人,冰糖炖雪梨得趁温吃,温蘅遂又拎着食盒,去了沈氏祠堂,见门外诸侍都避得远远的,祠堂内,像是传来了婆母与明郎的争执声。
温蘅心中担忧,走近紧闭的门前,听明郎正与母亲争执权势一事,明郎请母亲放手,渐渐退出朝堂,母亲不肯,语气是恨其不争,“若不是你父亲突然病逝,母亲这几年手中权势大不如前,你姐姐怎会失宠?!你看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难,那个贵妃冯氏若是生个男孩儿下来,都能爬到她头上去了,你姐姐要不是天天为此忧心忡忡,怎会突然病倒?!!我若放手,就是由着你姐姐彻底失宠,在后宫被人欺负死!!”
明郎的声音亦是罕见的激烈,“正是因为母亲您始终不肯放手,总是要插手朝堂,在权势之事上咄咄逼人,姐姐才会在后宫失宠!!”
“放手?!你说的容易,没有权力,我,你,沈氏,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狡兔死,走狗烹,到时候圣上半点用不着我们了,挥刀向武安侯府,没有权力,你我所有人,就只能等死!!”
明郎苦苦相劝,“我与圣上一同长大,情如兄弟,圣上不会如此对待武安侯府,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的!”
第14章 受伤
“兄弟?!”祠堂之中,华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你把九五至尊当兄弟,他这个真龙天子,有把你当兄弟吗?!!他的大好江山,肯分给你坐一半吗?!!”
“母亲您不要这样说话”,沈湛满面恳切,“儿子六岁那年,随母亲姐姐在宫中过上元节,夜游赏灯时,一盏着火的灯,从灯鳌上滚落下来,直朝儿子坠来,千钧一发之际,是陛下扑救了儿子,那盏灯燃起的明火堪堪从陛下眼下擦过,再差那么分毫,陛下的一只眼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样过命的情谊,难道不足以道一声‘兄弟’?!”
华阳大长公主回想当年,她与夫君武安侯,在遭到秦贵妃的轻慢后,于一众皇子中,选择扶持当今圣上,也正有他曾以身相救明郎的原因,但,今时今日,再回看往事,所思所想,再也不同,华阳大长公主怒道:“或许此事正是他设计的,为了博取我与你父亲的信任,为了借我们的手,让他这个毫无家族势力倚仗的寒微庶皇子,有资本在激烈的夺嫡之争中,搏上一搏!!”
“母亲!!!”沈湛觉得母亲简直是“走火入魔”,他苦劝道,“您也说当年陛下只是一个毫无家族势力倚仗的寒微庶皇子,一个六岁的孩子,他哪里来的人手势力,去谋划这样的‘意外’?!”
华阳大长公主见亲生的儿子,处处维护圣上,气得弯腰咳嗽连连,连双眸都咳红了,像是泛起了泪意,沈湛心中懊悔自己说话语气太激烈,忙去扶母亲,却被大长公主生气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扶!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生你有什么用?!!”
沈湛顿住手,微颤着唇低道:“……母亲何必说这样叫人伤心的话……”
“……伤心?”华阳大长公主双目如灼、声音凄厉,“你不肯娶容华、硬要娶那个温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会不会伤到你母亲的心?!!”
“母亲,我同您说过很多次,我对容华公主,没有男女之情……”
“傻子!要男女之情做什么?!你可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武安侯府碍了陛下的眼,容华公主,就是你沈湛与武安侯府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华阳大长公主咄咄逼问,“而你那个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温氏呢?她和她的温家能为你做什么?!能为武安侯府做什么?!!”
“……我不要她为我做什么”,沈湛道,“我是她的丈夫,应是我来保护她,我要做的,就是护她一生平安无忧……”
“那你娘我呢?!”华阳大长公主手指着老武安侯的牌位,眼泪落了下来,“当年在你爹灵堂前,你说你以后会担起这个家,你会保护好母亲姐姐,六七年过去了,当初你说的话,母亲一句都没有忘,可你呢?!你自己早就忘干净了!你看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想办法安排你进兵部你不进,我让你去结交世家朝臣你也不去,就知道做他赏给你的那个工部侍郎,就知道同你的那个宝贝妻子厮混在一起,一天天的,就只知道伤你娘的心!!”
面对母亲的一句句锥心痛斥,沈湛含泪跪了下来,“儿子没有忘,儿子当年对母亲的许诺,一个字也不曾从心底抹去,只是儿子想领着武安侯府与沈氏所走的路,与母亲所想不同,如若父亲仍在世,或也会赞同儿子……”
“我所想的,就是你父亲想的,我现在走的路,就是你父亲要走的路”,华阳大长公主对这儿子是一万个恨铁不成钢,手抹了眼泪,冷道,“你就给我跪在这儿,对着你父亲的灵位好好问问,问问他对你有多失望!问问他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