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失落,只是望着榻上的阿蘅道:“儿臣福薄,暂还没到为人父的时机,先当上舅舅,也不错。”
太后听到“福薄”二字,想起了去夏冯贵妃不幸流产一事,不由心生哀意,她轻叹一声道:“若贵妃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了,现在,都该有七八个月大了,或能搀着人的手,在地上走上一两步了。”
皇儿见她伤感,低声劝她道:“儿臣还年轻,孩子早晚会有的,母后别急……”
正说着,忽听急切脚步声近,是神色仓皇的赵东林,匆匆打帘近前,躬身急道:“太后娘娘,陛下,飞鸾殿那边来人说,容华公主悬梁自尽了!”
原是今日公主午憩,一反常态地不要宫人打扇伺候,宫女们遂都侍守在寝殿殿门外,在晴暖的春风轻拂中,渐都有些昏昏欲睡时,忽听殿里头“砰”地一声响,像是桌椅之类的摔地上了。
宫女们不放心地互看了一眼,朝内恭声唤问,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但殿内并无人声回应,宫女们心有不安,大着胆子推门入内,见公主竟自悬白绫,把自己吊在梁上,方才那“砰”地一声响,就是公主踹翻了脚下的葵花凳所发出的。
众宫女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将公主救了下来,一拨人忙着照顾公主,一拨人忙着去请太医,一拨人忙着来报与太后,太后知悉,自然是震得心神欲裂,忙与皇儿赶至飞鸾殿,看看嘉仪到底如何。
但嘉仪却不肯见她,知道她来了,忙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朝锦榻内侧滚,口中泣道无颜面见母后。
太后心急如焚,苦劝容华让她看看,但容华公主却在里头死死地攥着被子,就是不撒手,皇帝在旁瞧着,看母后都急得快掉眼泪了,懒得再听妹妹唱戏,直接手抓着被子,干脆利落地给扯了。
容华公主突然没了遮蔽,愣了一下,然后以袖遮面,继续嘤嘤哭泣,太后看到嘉仪脖颈处的红痕,后怕不已,又急又气,“好好的做什么傻事?!你是要把哀家吓死不成?!”
容华公主哽咽着道:“母后总是不来看我,我以为母后永远不肯原谅我、永远不要我了……没有母后关心爱护,女儿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太后自将嘉仪禁足飞鸾殿,一个多月没来看她,并非是因为不再爱她的缘故,而恰恰是因为太爱了,怕自己来看她一眼,就会心软放她出来,不利于嘉仪好生反省,故而一直没来。
她看嘉仪躺在榻上掉泪,心中一酸,也掉下泪来,“母后怎会不要你……母后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反省,把错处都改了,真正做个乖女儿……”
容华公主见母后哭了,忙下榻朝母后跪下,抱着母后双膝求道:“母后,女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惹您伤心掉泪了,您就原谅女儿这一次吧,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相信女儿,求求您相信女儿……”
皇帝深知妹妹性情,知她对明郎的执念,可不相信她偏偏在明郎和离的时候,突然悔悟了,但他在旁看着听着,也并不揭穿,一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关了这么些时日,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了,二是妹妹把自己这么一吊,恰好把自己方才在慈宁宫“给阿姐盖被”的事,给岔了过去,母后或许方才心底还存有一丝疑虑,但此刻被嘉仪上吊这么一闹,一时也想不起来什么了,这一点,他倒要感谢妹妹。
皇帝心有余悸地望着母后与妹妹相拥而泣,想着仍在慈宁宫安睡的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偏殿之中,温蘅这一午憩,直睡了一个多时辰,她睁眼醒来时,见自己身上的被子,不是睡前所盖的那条品月色双鹤纹薄被,而变成一条海棠色宝相花纹的,比先前那条,略厚了些。
她微微一愣,又听见外间似有轻微的说话声,起身下榻,整理仪容,打帘走至外间,见在外头屏风前饮茶闲话的,是太后娘娘与圣上,还有多时不见的容华公主。
容华公主一见她,立在太后娘娘期待的目光中,急步上前,朝她屈膝行礼,柔声唤道:“阿姐!”
温蘅刚醒没多久,还有点懵懵的,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容华公主又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目光诚挚,嗓音恳切,“从前都是小妹无知,做下许多错事,以后再也不敢了,请阿姐宽宏大量,饶恕小妹从前种种,往后我们姐妹一心,共同侍奉母后可好?”
太后娘娘在此,温蘅也不好驳人脸面,只能不动声色地轻抽出了手,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见了自然高兴,她将嘉仪与阿蘅拉坐至身边,又望向一旁的皇儿,惟愿自己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一世和睦才好。
皇帝始终心念着她中午没怎么用膳,见她醒了,立让人呈上她喜欢的湘波绿、枫茶糕等并一盘新贡的白沙枇杷,希望她能多少用些。
皇帝知道,他动手剥,她定是推辞不吃的,遂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只枇杷,说要“孝敬”母后,母后果然如他所愿,将那剥好的枇杷,转递与她道:“吃吃看喜不喜欢,若喜欢,回头出宫时带些回府。”
皇帝看她低头嚼吃了,心中美滋滋的,又捡了一只,动手剥皮,这回太后也咬吃了一点,笑道:“年年清明时节,底下都上贡应季枇杷,可哀家在宫里吃了这么些年,再没吃过当年先帝带哀家出宫踏青时,在山野摘吃的好滋味。”
皇帝笑问:“母后可还记得是在哪里?也带儿臣去享享口福。”
太后笑摇了摇头,“那时跟着你父皇微服出宫游玩,一路上都是跟着你父皇走,哪里认得路,只记得大概是在灵山曲江附近,到底是在哪儿,也记不清了”,她感慨着道,“算来,已经多少年没到郊外走走了……”
皇帝道:“现在也正是踏青的好时候,要不,儿臣明日陪您出去走走?”
太后笑着点头,伸指轻点了下容华公主眉心,“也好,嘉仪这些天也闷坏了,一道出去散散心。”
大梁有清明踏青之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至清明时节,皆乐至郊外碧野芳树地,游玩赏景,抵暮而归。
因太后想着一大家子出行,热闹一些,不仅皇后与四妃微服同行,阿蘅那边的温父、温羡,也一并给叫上了,若放在从前,明郎定是要一起的,可现在明郎和阿蘅和离,还似因和离一事颓丧了好些时日,最近才振作起来,若叫来一起踏青,不知会否伤情尴尬,遂未传旨命他同行。
一行人坐车至灵山脚下,曲江之旁,虽然放目尽是杨柳绿丝烟、繁花郁金红的好景色,但容华公主实无心情赏景,她望着母后与那温蘅亲亲热热,心中不豫,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渐渐走在人后,暗暗生着闷气,努力思考要怎么让母后不再这般看重温蘅,怎么出了心中的恶气,想得出神,也就没注意有道身影,默默地走到她身边,轻道:“公主殿下……”
这四字声音再熟悉可恶不过,容华公主立如炸毛的猫,几要跳起,一脸警惕地望着来人,“做什么?!”
“微臣只是想提醒公主殿下一句,永安公主是您的姐姐,公主殿下最好真诚相待,切莫心生歪念,小心害人终害己。”
容华公主对这人是又恨又怕,不肯露怯,大着胆子昂首道:“你……你是个什么身份?!胆敢来教训本公主,本公主凭什么听你的?!”
“公主殿下最好听进微臣的话”,温羡微微笑道,“不然微臣心急,看到永安公主有什么意外,就会想早些与公主殿下您完婚。”
“你!!”容华公主又怒又急,“你想完婚就完婚吗?!你想得美,本公主不肯,母后也不会听你的!!”
“太后娘娘听不进微臣的话,却听的进永安公主的话,微臣若请永安公主帮忙说说,公主殿下以为,太后娘娘有无可能应允呢?”
容华公主一愣,见这温羡继续淡笑着轻道:“微臣今年二十有四了,这年纪,早该娶妻成家了,微臣的父亲,也盼着微臣早日娶妻生子,为了孝道,为了传家,于情于理,微臣都该早日完婚,太后娘娘通情达理,又有永安公主帮忙劝说,想来不会拒绝。”
容华公主感觉自己像掉狼窝里了,又气又怕又恨,她咬牙切齿地怒瞪着身前人道:“人有旦夕祸福,她若有什么意外,就都是本公主害的吗?!她要站那儿被雷给劈了,也是本公主招的雷吗?!本公主又不是电母!!”
温羡淡淡道:“殿下不是电母,是永安公主的妹妹,若真有雷将落下,公主殿下您身为妹妹,最好去帮永安公主挡一挡,总之永安公主有何意外,微臣都是要往您身上想一想的。”
容华公主简直要被气死了,她脸都给气鼓气红了,却不知她走在人后、红着脸与温羡茕茕私语的情形,看起来颇向女子羞羞怯怯地与心上人说悄悄话,太后娘娘原对嘉仪昨日说对明郎再无情思,心存疑虑,此时看着这情景,倒信了几分,收回后看的目光,笑着道:“嘉仪与温羡,瞧着倒真像有缘的。”
温蘅不语,一旁的皇帝,也没接话,他目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两男两女,心头微沉,那手搂着一曼妙女子的锦袍男子,瞧着像是明郎。
第128章 陆峥
及走近些,果真是明郎,而他手搂着的身姿曼妙的女子,就是那日在倚红楼为明郎斟酒的花魁珠璎。
据底下人报说,明郎将这珠璎赎买下来,带回府中,发酒疯说要娶她为妻,华阳大长公主自然不允,两人在明郎房中大吵一架,吵架内容不为人知,但这一架过后,明郎似清醒过来,未再坚持要娶珠璎为妻,华阳大长公主也心平气和了不少,没再嚷着让人将这名妓给叉出府去,明郎将这赎买下的珠璎,养在一处私宅之内,有时入夜不归武安侯府,而是往在这私宅处,也有时王侯宴饮冶游,会与之同行,譬如今日。
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近了些,明郎与他身旁的男子,也都看了过来,他们微微一愣,即携那珠璎与一小女孩上前行礼。
皇后早听说弟弟先前颓废买妓之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她看弟弟精神劲儿倒是好的,眉宇间没有半分颓意,人似从前玉树临风,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清俊男儿,只是从前明亮璨然的一双眸子,如蕴华彩,如今却寂如静潭,不起波澜,他身边那位年轻娇艳的美貌女子,绮罗华裳,妆容慵妍,显然是被他们这行人的身份震到了,花容失色地随明郎向他们行礼,怯怯地紧贴在明郎身边,如蒲草攀附磐石。
若非明郎和离后性情大改,做下这等惊世之举,这样的女子,怎么有机会面见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