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极力宽慰母后,“您别激动,会有办法的,法外也当容情,儿臣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太后心中燃起希望,却又害怕希望瞬逝、不敢深信地望着皇帝。
皇帝重重点头,“您相信儿臣,儿臣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您也看在眼里,儿臣总能排除万难、走出困境,这次一定也能,给儿臣一点时间,儿臣会有办法,只请您不要太担心,好好用膳吃药,这样儿臣才无后顾之忧。”
说话间,木兰捧了新做的燕窝银耳羹过来,皇帝接过,亲自吹舀着劝太后吃些,太后勉强用了几口,看向不远处沉默不动的女子,又忍不住喉头发酸,轻声叹道:“可怜的孩子……”
……一朝之间,身世天翻地覆,原来自己不是太后之女,而是罪臣之后,原来真正的父母家人,都已死在二十年前,原来这世间,再无与她血脉相牵之人,只她孤零零地一个,原来所嫁之人的父母亲,就是当年查实督办她家灭门的头领,原来她与曾经的夫君之间,隔着那么多条血淋淋的亲人性命……世事已是如此不堪残忍,她的腹中,却还怀着仇人之子的孩子……
太后望着这样了无生气的阿蘅,心里愈发难受,更是吃不下东西,皇帝顺着母后的目光,静望了她好一会儿,微垂眸子道:“儿臣扶阿姐去西偏殿用膳休息,母后不用担心,天色已晚,您用完膳药后,早些歇息,旁的不用多想,一切……一切有儿臣在呢。”
他将燕窝碗交回木兰姑姑手中,嘱咐木兰好生照顾母后后,走至她的身边,静默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要扶她起来。
但,手还未碰触到她的衣袖,她即已无声地站起身来,双目空洞,如行尸走肉般,直直地向外走去。
皇帝跟走在她的身后,轻劝她去西偏殿用膳歇息,但她却如未闻,只是沉默地走至殿外,望着夜空中的一弯钩月,手扶着廊柱,慢慢地凭栏坐下。
自几日前身世被揭,她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每日里只是沉默,少进水米,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如失了魂魄,只剩一具空洞的身体,孤独地飘零在这残忍的人世之间。
皇帝知道她从今晨到现在,几乎半滴水米未进,命人抬了食案,摆在她的面前。
满桌珍馐,不能叫她微动眼帘,皇帝凝望着她轻道:“你的母亲那般救你,是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闻言慢慢地捧起了碗箸,挑起一筷白饭,送入喉中,机械般吞咽着,赵东林知道圣上自今晨到现在,也几乎半滴水米未进,捧了御用碗箸近前,“陛下,您……您也用些……”
圣上却摆手令他退下,只是静望着永安公主进膳,永安公主慢慢吃了小半碗白饭,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不再多用,圣上劝不动公主再多进些,也劝不动公主入殿休息,便命侍从将食案撤下,取了御寒的披风披在永安公主身上,而后,亦凭栏坐下,在淡蒙的月色下,无声静望着对面的永安公主。
第148章 龙裔
赵东林侍守在不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圣上与永安公主,远处,皇后也已在夜色之中,静静站望了许久。
……她担心母后身体,故而来此,可人来到了慈宁宫中,却没有脸面踏入殿内探望母后,母后如今忧惧伤身,都是因为她的生身母亲……选在那样特殊的时刻,残忍地打碎母后美梦的,是她的母亲,告知母后亲生女儿已死的,是她的母亲,指使朝臣跪在建章宫外,逼杀温蘅的,也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把母后的心,狠狠践踏在脚下、踩得粉碎,令母后这几日以泪洗面、心如刀割,她哪有颜面入内侍奉母后,母后这时候,也并不想看到她吧……也许以后,都不想再看到她……
皇后人在慈宁宫殿外徘徊许久,一颗心也似如有刀刃磨割,双足沉重,始终无法抬足入内,亦没有转身离开。
她站在殿外,望见温蘅走出殿门,圣上跟走出来,望着圣上劝温蘅进膳,为她披上披风,望着圣上就那样坐在温蘅的身旁,沉默地静望着她,眼中只她一人,目光深沉,似有无数心思情绪在隐忍翻涌,在艰难挣扎,却似又只有一股纯粹坚执的信念,两相交锋,绞织得眸光复杂如网,将温蘅全然罩在其中。
而温蘅如无所觉,只是沉默垂首,沉静的月光,静静披落在他们身上,圣上一直静守在她的身边,任夜深月移,始终守在她的身旁,似要就这般深望着她,似要就在这静寂的深夜里,彻底定下决心,决断何事。
皇后也就这般望着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她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望了多久,只知月牙儿渐渐西移,深重的夜色,慢慢淡去,天色变得苍茫,人如置身在山间云雾中,她望着他们,也似雾里看花,与他们隔着越不过的巍峨高山,耳边寂静地半点声音也无,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似已听不见。
天将黎明,慈宁宫内外仍沉滞地静谧如海,灯火微茫,而武安侯府中,灯火通明,一记响亮的耳光,划破将明的宁静,狠狠地甩在了武安侯的脸上。
自太后四十大寿那日起,华阳大长公主的心情,就一直畅快得很,畅快之余,她也没忘记自己那个心软的儿子,见他自太后寿宴之后,便滞在侯府之中,也不出门半步,每日里不是喝酒,就是练剑。
她这孩子,她清楚得很,空有抱负才能,偏偏心肠太软、太重情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八个字,他从前不懂也做不到,但从这件事开始,他必得学着冷硬下心肠来,她会帮着他冷硬下心肠来,纵使之前再怎么恨他不争气、没出息,再怎么因他与圣上的情义而猜忌防备着他,她都是爱他的,她只他一个儿子,他是她与沈郎的儿子,她与沈郎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温蘅身世暴露,在大梁律法与先帝御令之下,将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必死无疑,再无回寰之机,华阳大长公主只当这几日是儿子的适应期,醉酒发泄几日,等温蘅身死,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儿子这几日滞在府中不出门,不是一味借酒浇愁,而是借此蒙蔽了她,想方设法地,将她保管的武安侯府祖传丹书铁券,寻窃了出来,要拿这丹书铁券,去保温蘅的性命。
华阳大长公主及时发现此事,气得火冒三丈,赶在儿子拿着丹书铁券离家赴宫之前,拦住他人,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你要拿武安侯府世代浴血奋战得来的荣光,去换那淫妇的一条贱命吗?!!”
这一巴掌甩下,怒气冲冲的华阳大长公主,见硬受了她这记耳光的儿子,双目通红地抬眼看来,眸中如灼业火,似能将这世上一切包括他自己烧毁殆尽,心中一惊。
她还未看清儿子眸中深意,儿子即已垂下眼帘、转身就走,华阳大长公主忙紧拉住他的手,又骂又劝,“你还年轻,日后娶妻纳妾,孩子很快就会有的,那个女人腹中的孩子,不值什么,他她身上,流着定国公府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许有一日长大了,会向你这个生父,向我这个祖母复仇,养他她在身边,就像在养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恶狼,不要也罢!!”
可儿子仍是听不进她的话,一言不发,甩手就走,华阳大长公主追不上习武的儿子,急命府中会武的家仆拦住侯爷,不许他出门半步,可话音刚落,即听儿子冷声接道:“谁拦我杀谁!!”
家仆们面面相觑,眼望着侯爷大步向府门走去,不敢动手,华阳大长公主简直要被这逆子气死,怒下严命:“拦下侯爷!!再不动手,家法处置!!”
有家仆惧于大长公主酷烈之威,咬咬牙,动手阻拦,但没过一会儿,就都被侯爷毫不留情地打倒,抱着几被打折的腿脚,痛苦倒地。
余下的家仆围在侯爷身边,望着往日温和明朗的侯爷,此刻如一头嗜血的猎豹,双目赤红,似在吞咽着深重的怨恨,谁扑上前拦他,就要被撕咬粉碎,心生惧意,迟迟不敢近前,只听侯爷再一次沉声道:“拦我者死。”
华阳大长公主见她生养的儿子,眸光越过围拦的众人,看了过来,眼望着她,再一次声平无波地吐出四个字:“拦我者死。”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儿子,一时被震得怔在当场,在家仆请示是否继续阻拦侯爷时,也没有回过神来,让儿子得了机会,迅速闯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门,从牵马至府门前的长青手中接过马鞭,飞快翻身上马。
一声“唏律”马鸣长嘶后,响亮急驰的马蹄声,踏碎黎明。
“紫夜”乃是当世神骏,天下无双,急奔至府门外的华阳大长公主,命手下骑马去追,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望着儿子一骑绝尘,踏着滚滚烟尘,与命争时地飞奔入渐亮的天色中,越来越远,再也不见。
天色将亮,一直没有离开慈宁宫的皇后,望着身心俱疲的温蘅,在无声煎熬了快一夜后,耗尽心力,靠着廊柱昏睡过去,圣上轻揽住她的肩背,如护至宝,动作轻柔将她打横抱起,送入西偏殿中。
西偏殿里亮起微弱晕黄的灯光,皇后再也看不到什么,只是在将明的天色中默默想着,圣上是否正坐在榻边,静望着沉睡的温蘅,一如在廊下那般……
……她从没见圣上这样长久地去看一个女人,没有见他这样眸光复杂地去看一个女人,像把自己全部的心,都掏了出来……圣上是否知道她也在慈宁宫中,却已不在乎了,生死面前,不再掩饰,光明正大地将温蘅横抱入殿,守在她的身边……
圣上一直守在殿中,而她,如是孤魂野鬼,一直沉默地徘徊在殿前,天色大亮的时候,圣上推门走了出来,他看向了她,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望了一眼明亮的天际,像是已彻底做好了某种决断,于晨风中大步掠走过她身边,振袖向前。
马蹄飞疾,清凉的晨风不断地灌入衣袖,激得人身体发冷的同时,怀中的丹书铁券,像是滚烫的烙铁,紧贴着他的心,沈湛骑着身姿矫健的紫夜,飞驰在无人的大街上,夺时挣命,向巍巍皇宫赶去,这沉寂清晨的每一声马蹄踏响,都像是阿蘅的催命钟,重重敲震在他的心头。
皇宫东华门外立有“下马碑”,大梁律令,除当朝天子之外,一切人等,均需在门前下马,步行入宫,戍守东华门的禁宫守卫,闻听马蹄急响,见有人骑马奔来,自然持戟要拦,却被眼尖的守卫首领伸手拦住,“那是武安侯!”
世人皆知,圣上待武安侯情深义重,有如手足,在礼律之外,给予武安侯诸多特例,恩赐骑马入宫,便是其中一条,但武安侯为人恭谨,从不因圣上看重而骄狂,也从未使用过这些特权,今儿个,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东华门侍卫收戟放行,目望着疾驰骏马的武安侯,直朝建章宫方向奔去,他衣风猎猎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如染金边,融入天光之中。
朝阳初升,皇帝未乘御辇,一路走至建章宫外,望着殿前跪着的乌泱泱一片,俱已面白唇干,却都咬牙坚持着,为首的闻成,见圣驾至,急切膝行向前数步,朝他磕首哑声道:“陛下,先帝御令不可违,大梁律不可违,温蘅乃是罪人之后,必得死在御令律法之下,才可平定民心,微臣身为刑部侍郎,依律行事,请陛下诛杀温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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