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2 / 2)

臣妻 阮阮阮烟罗 4591 字 7天前

赵东林对此异状,心中真是纳罕至极,他知道圣上近来心绪有异,虽看似表面如常,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但他这随侍多年的近侍,能感觉到圣上有些不对,直觉圣上这如常,好像太过如常、刻意如常。

只他以为,这令他直觉不对的感觉,是因圣上思等薛贵妃娘娘的缘故,遂想着有薛贵妃娘娘的消息传来,圣上应会急着知晓,以此稍解相思之苦才是,没想到,圣上会对温太傅那道应有贵妃娘娘之事的折报,完全视若无睹,就那般将之搁放在案角,眼里就像看不见般,每日里照常坐在御案后批折拟旨,但就是从不拿起那道折报,打开细看。

没几日,温太傅的那道折报上,又添了一两道,那是圣上布在各地探事的眼线所呈,同样来自青州琴川,圣上也依然一反常态地并不翻看,同那道温太傅的折报一般,将之扔在案角,每日视若无睹,从不打开。

除了在这两件事上,真真一反常态,极不寻常外,圣上平日言止,也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每日上朝批折、处理政事时,依然是英明睿智的大梁天子,在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面前,也依然是一位慈爱有加的好父亲。

日常闲暇时候,圣上大都陪着两位殿下,不仅亲教文武之事,常带着两位殿下射箭骑马,教授两位殿下学业功课,对两位殿下的日常生活,也是关心至极,可谓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与当年先帝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天下,常看得他赵东林都感动不已,暗在心中感叹,放眼世上,应该没有比圣上更好的父亲了,这也真是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的福气。

但这福气再大,对孩子们来说,父亲再好,也是不够的,他们同时也需要母亲的陪伴和关怀。

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常问圣上,母妃何时归来,每每这时,圣上总是含笑答道:“快了,不要着急,你们的母妃,热爱故乡琴川,想在那里多住些时日,我们不要催她,让她安心地在从前的家里住久一些。”

圣上总是笑对两个孩子道:“我们耐心等着,等着等着,她就回来了,回到我们这个家来了,一定会回来的。”

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都很懂事,不再催问,强忍思念,每日默默等待,只是等来等去,都等不到,渐时日推移,有消息传出,他赵东林心知,等不到了,几乎天下人都知道,再等不到了。

他不知道,这天下人里,包不包括大梁朝的天下之主。

御案案角的折报,依然从未被打开,圣上似乎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依然日日如常,只在冬日落雪,温太傅携父归京,前来觐见圣上时,微有不悦,语含斥意地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不待温太傅回禀,圣上即已低下头去,边批阅奏折,边直接道:“你回琴川去吧,朕说过,允你陪留在琴川,去吧。”

温太傅并不离开,无言地望了圣上片刻,仍是启齿,“臣妹……”

这两个字有如火星点着了炮仗,圣上立时勃然大怒,御案上的奏折砚笔等物,全在这股滔天怒气下,被用力拂扫到温太傅身前身上,砸断了他的话,圣上逼视温太傅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冷,双眸有若冰寒的尖刀,几能在温太傅面上剜出两个血窟窿来,咬牙迸出的两个字,亦是森寒无比,“住口!!”

圣上神色狰狞地几能弑人,“滚回你的琴川去!朕命你现在就回去!!”

沉默片刻的温太傅,仍是弯下僵硬的身体,朝地磕首,一字字道:“今夏蒲月十七夜,臣妹……”

呛然响起的,是圣上的拔剑之声,赵东林从未见过圣上如此发狂失控,忙眼疾手快地在后拉住,在此利刃指颈的焦灼形势下,跪地伏首的温太傅,仍如磐石一动不动,嗓音平稳无波,似殿窗外飘飞的大雪,寒凉无温地道出了这世上最为可怕的消息:“……臣妹病殁。”

一瞬间,所有的滔天怒火、发狂气力,都随着这简短的四个字,被抽空殆尽,原先似如野兽狰狞、劝拉不住的圣上,整个人,似连魂魄都已被抽空,失魂落魄,所站着的,只是一具无主的躯壳,双眸暗漆无光,有如黑洞,手臂失力垂下,像再攥拿不住世上任何物事,长剑摔地的铿然声响中,殿外大雪无声纷飞,天地惨白空茫,那样的肃杀凛寒,像是长冬无尽,再也等不到来年春日花开。

纵是不听不看、只当不知,离去的人,也再不会归来,就是等上一生,也是徒劳,七日之后,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正式昭告天下,原已人人隐有听闻的传言,终是落在了明面,两位殿下先前或也有听到一些传闻,但怎肯去信这可怕之事,仍是抱着希望守等,直至见到唯有舅舅与外祖父归来,才知广陵一别,他们的母亲,那般殷殷叮嘱,似要将一世之事,都嘱托完全,是在与他们做一生之别。

原因世事风霜摧折、长久抑郁难解,身心皆曾遭受重创的薛贵妃娘娘,虽经多年细心调养,但仍身体虚弱于常人,在离宫远行的三年旅程中,不幸染有绝疾,药石无医,选在人生的最后时候,回到故土,享受最后的安宁时光,而非绝望地浸在无望的针药之中,在仲夏之夜,平静病逝于琴川家宅,其养兄温羡,遵其遗愿,将薛贵妃娘娘,葬在她养母的身旁,落叶归根,曾经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无忧欢笑的小女孩,在这一世之尽,终是含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在这短短七日里,沉默不言的圣上,有如老了十岁,七日之后,圣上追封薛贵妃娘娘为大梁皇后,谥号永安,并命建皇后衣冠陵,等与崩后同葬。

昭告封后那日,圣上一人,自皇宫宫门处,缓缓走回建章宫前,形单影只地,一步步踏上御阶,在走至殿门门槛前,忽然顿了一下,手扶着门框,微微弯了下腰背,好似正背负何物,被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唇际也跟着浮起星点笑意。

这是自温太傅亲口道出薛贵妃娘娘病逝之事后,赵东林第一次在圣上的面上,看到笑意,尽管只是些许,他仍惊颤地疑心自己眼花,等欲细看时,圣上已然抬足跨过门槛,走进殿中,清瘦的身影,隐入那间留满与薛贵妃娘娘相关记忆的寝殿,直至天黑夜沉,都没有出来。

被屏退在外的诸侍,自然不敢贸然入内、请圣上用膳,心忧不已的赵东林,实在放心不下,顶着窥探圣私的大不敬之罪,悄推隔扇分毫,向内窥视,见寝殿内灯火通明,圣上将殿内所有蜡烛、灯树全都燃起,煌煌灯光照耀着殿内的洒金红纱帐幔,竟似新婚洞房一般,圣上就坐在离榻不远的紫檀圆桌旁,执笔写着什么,神情极其认真,他的手边,放着一块帕子,帕子上托着一颗明珠、一只香囊。

“写好了。”

凝神执笔许久的圣上,忽地开口说了这三个字,赵东林心突了一下,起先以为圣上是发现了自己,但再一定神细看,见圣上是在与对面说话,随着搁下御笔的动作,唇际勾起笑意,明亮的灯光下,双眸晶粲,如有星子流漾。

对面自是无人,可圣上却似看得到人,且看着她,眉目温柔至极,如倾付了一世满溢的柔情,手指轻轻拂过掌下的红笺,似在轻拂绝世珍宝,轻笑着低道:“朕说过,要与你写婚书的。”

“元弘……温蘅……”他笑着念出了婚书上的名字,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决定了封后一事,你会生气的是不是?”

“生气好”,圣上说出这一句后,复又轻笑,笑如耍了花招儿的狐狸,弯着双眸,轻轻地道,“来世记得来找朕出气,朕偿你,朕再拿一生偿你。”

如是轻笑着低语的圣上,终还是在烛滟红纱的流光中,湿了双眸、哽咽了嗓音,在赵东林以为圣上就要强撑不住时,圣上却再次勾弯了唇角,湿眸笑着拿起手边的银剪与红纸,说话的语气,如是从前在贵妃娘娘面前“献宝”时,“看朕为咱们剪个‘囍’字。”

“别担心,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许多,原想等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无人回应,只有圣上轻絮的低语声,如情人间的枕边呢喃,长久地轻飘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颀长的人影,孤独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砖地上,大红灯台烛泪暗流,重重累积,坠如珊瑚。

第228章 终章上

永安皇后因病薨逝,与圣上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机,世上既无人再独占帝心,沉寂多年的后宫,自是因此人心浮动,前朝世家,亦有意进献家族新女,以获帝宠,但他们守等数年,痛失所爱的圣上,依然如鳏夫自处,纵是失了永安皇后,眼里也一如从前,看不到别的女子,无召幸新欢,自无新的子嗣出世,多年以来,膝下始终只有永安皇后所生的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

与先帝在朝时,子嗣繁茂,夺嫡之争亦是惨烈相反,圣上唯有太子殿下这么一位皇子,深得圣上爱重的太子殿下,无需设法讨父帝欢心,无需与兄弟明争暗斗,稳稳当当地是大梁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此事顺理成章,无可争议。

世人皆做如此想,太子殿下的舅舅——温羡温太傅,原也如世人这般,长期如此以为,但后来,他却在一次单独面圣时,发现圣上并非如他与世人所以为的那般简单,对太子殿下,竟似隐有废心。

圣上自是并未直言,只是在和他闲话之时,提起了丰朝太祖皇帝立废哀悯太子的一段史事。

哀悯太子乃丰朝太祖皇帝的嫡长子,在被立为太子时,丰朝天下尚未大定,他也只是一尚在蹒跚学步的一岁孩童,被立太子,只是为定人心,后来,丰朝平定,太祖皇帝见太子才干平庸,而幼子出类拔萃,便有废立之心。

为防手足相残之事发生,在废立之时,丰朝太祖皇帝除令长子毕生不涉政事,还特意令新旧两位太子交心长谈,立誓此世永远不生嫌隙、手足友爱一生。

虽然太祖皇帝生前为废太子布好后路,新旧太子也都立下誓言,但太祖皇帝的一番为父苦心,仍是白费,新太子登基多年后,还是因朝局之事,对原太子戒疑之心,一日重过一日,终以一杯毒酒,赐死了无辜的哀悯太子。

圣上在说完这段史事后,问他对此作何感想,他暗揣圣意不明,未对大丰朝太祖皇帝废立太子之事,发表任何想法,只叹说,可惜丰朝太祖皇帝一片爱子之心。

圣上闻言亦叹,“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大丰太祖皇帝,为人君,选立幼子为帝,为人父,亦为长子考量,原想两皆不负,但皇家权势诡谲,哀悯太子虽在被废后,专心书画,不涉朝堂,不问政事,但曾经的太子身份,终是扣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最终要了他的命。”

“从古至今,废太子几无善终,能被软禁一生而亡,都算是幸运”,圣上轻叹着道,“大丰太祖皇帝已为爱子计深远,但生前做得再多,人死权空,即难顾身后之事,生前谋划再周再密,亦不能定保哀悯太子一生无虞。

他虽听圣上言中是在慨叹大丰朝太祖皇帝,但心底却隐隐觉得,圣上如此慨叹,是在自比……如此念为真,圣上为何会生废立太子之心……圣上独有一子,废了晗儿,立何人为太子?是与后宫妃嫔新生皇子,还是选立其他皇室宗族子弟?……

他正内心惊颤地暗暗思量时,圣上面上的慨叹之色,又渐一扫而空,与他说起旁的事来,好像方才所道,真就只是随口提及、随意感慨,并无深意,并非是真有所想,缠结心中不散,而又无法与人谈议,只能借这史事,与他这近臣倾谈几句,他方才所见所思,都只是他个人的错觉而已。

御案后问询朝事的圣上,望着仍是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看起来仿佛还是从前英明神武的大梁天子,但他知道,不是,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壳子,一副励精图治的帝王壳子,除了日复一日机械地处理朝事、坐镇江山外,这苍凉的世间,还能触动圣上心怀的,唯有圣上仅剩的几名家人:容华公主、永昭公主、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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