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1 / 2)

春雨绵绵,断续下了几天未停,阖宫新绿满枝,蒙着重重濛濛水汽,如泼染的碧绿颜料画,往年这样的时节,皇后必要邀众妃嫔凑趣,一同陪着太后泛舟清池,画船听雨,吟诗作对,但今年却未如此,只因一向身体康健的皇后,在这细雨时节,忽然病了一场,卧床不起。

这日皇后昏昏沉沉卧在榻上,隐约听见有人唤她闺名“淑音”,犹以为是在梦中,毕竟现实中已无人唤她这名字,就连母亲,平日见了,也只称她为“皇后”。

皇后神思昏沉地阖眼倦卧了许久,那声音依然在她耳边轻响,“淑音……淑音……醒醒……该喝药了……”

皇后忽然听出这声音是圣上,一个激灵醒来,圣上的脸近在咫尺、就在眼前,清朗的眉目如常静淡无波,但眸中蕴着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已是她多久没有从他眼中见到过的,就像“淑音”这名字,她已有多久,没听他这样亲昵唤她。

皇后疑心自己是否身在梦中,怔怔地望着圣上拿过一只软枕,掖在她身后,扶着她靠枕坐好,又从素葭姑姑手中接过一碗冒着热汽的汤药,执勺轻吹着送到她唇边。

皇后没有动,依旧怔怔地望着身前的青年,仿似从过去望到现在,从两小无猜的幼年、结为夫妇的少年,再到如今,穿越了浸满人生八味的漫漫时光。

皇帝看皇后迟迟不低头喝药,又将药勺收了回来,自己低头抿了一口道:“不烫了”,再递回她唇边,笑了笑,“别怕,旁边备着蜜饯呢。”

就像是小的时候,唇红齿白的清秀男孩,捧了盘海棠蜜饯过来,朗声劝道:“淑音别怕,一口气把药喝完,再吃一枚蜜饯,就一点也不苦了。”

皇后眸子一瞬,眸中聚起了雾气,她平时要强,作为大梁朝的年轻国母,作为当今天子的妻子,在人前永是那般端庄优雅,纵是心中怨恼、伤心、吃醋,也不肯展露丝毫情绪出来,但在此时,身体的病弱,好像使得人的精神也变得软弱,需要依偎,平日怎么也问不出口的话,也这般唇舌轻轻一碰,就说了出来,“……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皇帝微微一怔,执勺的手臂也似僵在了半空,沉默片刻,轻道:“没有,你是朕的好妻子,是大梁朝的好皇后。”

皇后似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再问,微垂了眼帘,低首将那勺药抿了,皇帝又吹递了一勺送来,如此将一碗热药慢慢喝完,皇后口衔了枚蜜饯再度躺下,皇帝为她掖好锦被,“好好歇着,六宫之事,有母后暂帮你管着,出不了乱子,什么事都不要操心,养好身子最要紧。”

皇后“嗯”了一声,道:“朝事再忙,陛下也要注意休息,您的龙体担着大梁的江山,不能有丝毫闪失。”

皇帝道:“晓得,你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皇后侧卧榻上,目送着皇帝远去,金丝帘拢落下,素葭姑姑走上前来,含笑轻道:“奴婢说过,陛下心里是有您的。”

皇后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倦怠地拢紧了被子,阖眼转过身去,唇齿间的馥郁甜香缭绕不散,一道苦涩的泪水,悄悄顺颊流下,洇落进锦枕之中。

皇帝在无边细雨中乘辇回宫,远远就瞧见冯贵妃站在建章宫前,见御驾将至,依依行礼迎驾。

皇帝下辇扶她起身,摸到她手有些凉,“天下着雨,你又有孕在身,怎么不进去等,干站在殿外吹风?”

冯贵妃道:“不合规矩呢”,又浅浅一笑,“臣妾站在殿外等,也能早些看见陛下。”

皇帝牵她入殿,一边命人去熬煮祛寒汤送来,一边携冯贵妃在窗下坐了,问:“找朕有事?”

冯贵妃像是有些羞腼,略低了头,手抚了会儿隆起的腹部,抬眸看向圣上道:“方才在长乐宫,孩子好像踢了臣妾一脚,这还是第一次呢,真把臣妾吓了一跳……”

皇帝一愣,放下正捧喝的清茶,看向她的腹部,“真的?”

冯贵妃含笑点头,皇帝坐挨过去,侧身贴耳去倾听。

冯贵妃望着身前神明爽俊的年轻男子,作为九五至尊、江山之主,却低身伏在她身前,仿佛是天底下再普通不过的一名男子,只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相许的夫君。

冯贵妃心中涌起无尽爱意与欢喜,然这份欢喜,在想到圣上是刚从皇后那里回来时,就似为风冲淡了不少,心中浮起淡淡的忧惘。

犹在闺中时,她是何等羡慕当今皇后,羡慕她有一个权势赫赫的母亲,羡慕她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后,羡慕她能得堂堂一位天子“一夫一妻”相待,等被家族择中、被选入宫中,亲眼得见龙颜,更是羡慕她有这样一位容止俊逸、气宇轩昂的好夫君。

但这夫君,也已是她的了,她存了争宠的心思,而一切来的,都比她所想象的,要快上许多,容易许多,皇后之下的贵妃,傲视后宫的独宠,还有腹中圣上唯一的子嗣,她所期盼的,都已握在手中,可却如握着流沙,心中总是隐有不安,圣上的心,就似这流沙,是抓不住的,圣上越是宠爱她,待她越好,她就越如雾里看花,看不分明,也,攥握不进手里。

皇帝伏在冯贵妃腹前,听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听见,像是她腹中的小家伙,不愿再踹踹小脚丫了,皇帝想到那日母后对温蘅说他未出世时的种种不安分,唇际浮起笑意,对冯贵妃道:“这是个好孩子,知道心疼母亲,不再乱踢了。”

冯贵妃爱怜地轻抚了下腹部,问:“陛下喜欢这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