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1 / 2)

多少年了, 总是不能忘,不能忘记身怀六甲地握着鹤卿冰凉的手, 亲眼见他离世的痛苦,不能忘记千辛万苦地生下了他的遗腹女,为她戴上那块长生锁时的喜悦, 更不能忘记, 一觉醒来,天翻地覆,听闻女儿夭折时,难以置信、撕心裂肺的悲伤……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成亲那年,整座青州广陵城,都沉浸在南巡帝驾将经停短驻的躁动中,而她,只沉浸在新婚的欢喜里, 濛濛烟雨声打敲着书房窗扉, 芭蕉流翠,木香缥缈,鹤卿温柔抚握着她的手, 引她执笔共同写下此句,墨迹晕染开的一笔一画, 寄托了他们对未来执手共度一生的无限期许, 与卿相逢, 自此年华不再虚掷, 琴棋书画诗酒花,一世静好相守,再约来生……

那时,上天似是如此厚待他们,不久之后,她即被发现怀有身孕,鹤卿与她议定,给未出世的孩儿,订做一块长生锁,锁上篆刻“诗酒年华”四字。

那四字,并不用寻常的楷书,是鹤卿亲自书写了,请工匠照原样描刻的,锁面四周,雕得是如意流云纹,底下垂系的两缕细链,也并非如寻常人家,系悬小铃铛、小元宝之类,而是垂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小仙鹤,一朵初开红萼的小小辛夷。

养胎的日子里,她无事时总爱把玩这块长生锁,鹤卿也总同她说,待腹中孩儿出世,他要如何教他|她读书写字,如何教人他|她为人处世,若是男孩儿,要叫他长成温润如玉的君子,若是女孩儿,要捧在手心,一世宠爱有加,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春日时,将她架在肩头,带她去赏看园中新开的桃花,秋日里,牵着她的小手去山间,踏过白石流水,捡拾红叶……

可是他们所以为的一世诗酒年华,却是那般短暂,没有那么多的春夏秋冬,甚至,连一年半载也没有,鹤卿还未能见到孩子出世,即在那年初冬,染上急症病逝,她悲恸到恨不能随他而去,但腹中孩子的存在,令她必得做一个坚强的母亲,大雪时节,她生下了与鹤卿的女儿,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块长生锁,捏着她的小手心道,此后母女相扶,以后好好地活下去。

她在悲喜交加中,困倦睡去,再醒来时,辜氏族里的人,却告诉她,她与鹤卿的骨血,在出世后不久,突然抽搐闭气死去,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自然不肯信,她亲耳听见了她的哭声,那样响亮,亲眼见到了她的面庞,小脸红皱,分明是个身体康健的孩子……

她疯了一样要去找她的孩子,却被禁足房内,一个刚刚生产不久的虚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直到数日后的夜里,平日与她相处和睦的二嫂,窃了房门钥匙,趁着天黑无人时来救她,告诉她这几日辜氏族内,鹤卿的那些兄弟叔伯,都在谋算什么……

所谓宗族“吃绝户”之事,即族内某男子身死,其妻妾若无子女,且娘家势弱无人,起了歹心要占了该房财产的宗族叔伯兄弟,便会设法将这妻妾净身出户地改嫁他人,分了该房财产,有些穷乡僻壤之地,甚至会将那妻妾,暗中卖嫁与他人……

娘家势弱、无所倚仗的孀妇,纵是生下遗腹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避免这种悲惨的命运,一些行事极为恶毒之人,会设局诬陷那孀妇与人偷情,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孀妇与奸|夫偷情所生,甚至,会让那孩子,“意外”死去……

她那刚刚出世的可怜女儿,就死在了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宗族长辈手里……

二嫂告诉她,那些人为了除了她这个分财产的障碍,正谋算着将原是孤女、并无娘家倚仗的她,暗中卖嫁与他人,让她收拾些金银细软,快些逃了这里……

她心中恨意汹涌,要为可怜的女儿报仇,要上官府状告这些人面兽心的畜牲,二嫂劝她,道她一人势单力薄,宗族势大,无人会出来为她作证,都会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先天不足,刚生下就死了的,纵是她自己,也不敢去为她作证,再三劝她,先逃出去再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她听劝连夜逃离了那里,流浪在外,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如何报仇,每日沉浸在痛苦中,浑浑噩噩度日时,遇到了年纪相仿的木兰。

木兰也是个丧夫失子的苦命女子,她二人相识相交后,木兰告诉她,宫中的秦贵妃有孕在身,皇家正召乳母,邀她同去京城,如能将贵人侍奉好,得贵人青眼,或许未来能向贵人请求助力,报了此仇。

她与木兰同去京中应召,遴选中,她与另外三名妇人,被选作乳母,木兰原被淘汰,应当离宫,但恰时宫中尚衣司也正缺人,木兰自绣的一块帕子,恰被尚衣司主事看到,主事赏识她的刺绣功夫,木兰遂也被留在了宫中。

她原想尽心侍奉秦贵妃,以及秦贵妃腹中的孩子,寄希望于秦贵妃和小主子,希望未来的每一天,他们能看在她尽心侍奉多年的份上,信任她,施给她些许恩典,动动贵人的小指头,为她了结了这桩仇恨,她原以为这一天,要等很久很久,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样快。

先帝宠爱秦贵妃,常来秦贵妃宫中,秦贵妃生下一名皇子后,她与其他三名乳母,住到秦贵妃的长乐宫后殿偏房中,两人一组,轮流喂养照顾皇子,一日先帝来时,秦贵妃正在午憩,她与另一名姓刘的乳母,在一同照料五皇子,见圣上至,如仪见驾。

先帝轻声逗了逗五皇子,问了些五皇子日常之事,她与刘乳母,一一回答,先帝听着听着,抬眼看她,“你说话有些青州口音,是青州人?”

她恭声道“是”,先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问什么,只负手离开了长乐宫。

几日之后,她得闲去尚衣司附近,寻木兰说话,黄昏回来时经过一片桃花林,见花开烂漫、如云如霞,不禁想起鹤卿曾说,如果她生下一个女儿,春天时,他就将女儿架在肩头,赏摘桃花……

言犹在耳,可夫君和女儿,都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这一生,再没有春暖花开,永远都停在去年大雪纷飞的寒冬中了……

因为伤心难解,她手攀着花枝,不禁泪盈于睫,沉浸在深重悲伤中的她,连身后渐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当身后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她回身见是圣上时,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就要跪地行礼。

先帝却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刚刚屈膝的她,扶站起身,微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问道:“为什么流泪?”

她如实道:“奴婢是为故去的夫君与女儿。”

先帝握她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慢慢抚着手腕往下,扣住她的手,淡淡道:“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从芳华林到建章宫,路经的宫女内监,纷纷垂首侧避,暖融春日,她的手,因忧惶畏惧,像冰一样冷,可先帝一直攥在手里没有放开,直到来到建章宫前。

宫人们将她引入偏殿,伺|候沐浴梳妆,她心里明白将要发生什么,沐浴时止不住地颤|抖,再好的宫中胭脂,也遮不住她的苍白面色,如此战战兢兢地被引入先帝寝殿后,她望着身前不远处至高无上的大梁天子,忽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先帝手抚上她面颊的那一瞬间,她用尽毕生勇气,跪地陈诉过往,请求先帝依律严惩那些害死她女儿的畜牲,先帝静静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挽着她的手,令她起身道:“可以,朕答应你,这也是君主应尽之责,只是你也得答应朕一件事”,澄凉的目光宛若幽夜湖水,像是一眼看到了她的心里,先帝道,“这桩仇怨了结之后,不得轻生。”

她先前在宫中受训学规矩时听说,如她们这般身份低微的人,侍寝后仅会被封最末的更衣,没有资格生下龙裔,承恩次日,也会被赐避子汤,但到翌日清晨,她却没有等到避子汤,封号也并不是最末的更衣,而是比更衣略高一级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