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一惊, 身体如石化僵直不动, 慢慢抬起了双手。
他既是后悔自己沉浸在这岁月静好的气氛中,竟没听见母后进来, 又是恼怒外头的赵东林是死了不成, 竟不扯一嗓子,提醒提醒他,再就是庆幸自己只是倾身凑前,还没悄悄吻上那处柔软的所在,用慢慢抬起的双手,抓住盖在她身上的薄被两角,往上拉了拉,而后“淡定”地转身站起,轻声问道:“母后, 您怎么来了?儿臣听宫人说您也在午憩,还准备看看阿姐后,再去悄悄看看您呢,您怎么过来了?”
太后原有午憩的习惯, 也是在午膳过后,卧在寝殿凤榻上阖目休息, 但她心里,总念着阿蘅难受的模样,阖目许久, 也没有半分睡意, 遂又起身, 来偏殿看看阿蘅可睡得安稳。
她走至偏殿外,见除了随侍阿蘅的侍女外,赵东林并几名御前宫侍,竟站候在殿门外,心道难道阿蘅也没睡着,皇儿在里头陪她说说话?
太后见赵东林张口要喊,制止了他的动作,轻步走入殿中,听里头半点声音也没有,觉着有点奇怪,手拂着重重帐幔,往殿内深处走去,见坐在榻边的皇儿,竟倾身靠在阿蘅身前。
太后惊唤了一声,见皇儿把阿蘅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而后转身站起,一脸平静地问她怎么过来了。
太后静了静道:“……哀家不放心阿蘅,过来看看……”
皇儿含笑道:“儿臣也是呢,听宫人说阿姐今日午膳都没用多少,就又都吐了出来,心中担忧,阿姐是有身子的人,总吃不下东西怎么行,儿臣想着近来应季的枇杷,甚是清甜可口,孕妇或会爱吃,遂过来看看阿姐,并想问问她爱不爱吃这个,若喜欢,就回头派人送些到她府上,可进来才发现阿姐睡得正香,不好打搅的,原是要走,但看阿姐身上的被子滑得太低了些,怕她着凉,就顺手帮她往上拉了拉……”
他说着十分真诚地望着她问:“母后您觉着这被子会不会太薄了点?阿姐盖这个,会不会容易着凉?”
太后看了皇儿一眼,走近榻边,伸手捻了捻被角,确实是有点太过轻薄,轻对皇儿道:“你倒细心。”
皇儿嘿嘿笑道:“自然得细心些,阿姐现下怀着的,又是明郎的孩子,又是母后的外孙,是天下第一金贵之躯,不能出半点差池,儿臣也盼着能早日见到这孩子呢。”
太后闻言轻笑,“既这般喜欢孩子,怎么到现在都没当上爹?哀家盼做祖母,都盼了好几年了。”
皇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失落,只是望着榻上的阿蘅道:“儿臣福薄,暂还没到为人父的时机,先当上舅舅,也不错。”
太后听到“福薄”二字,想起了去夏冯贵妃不幸流产一事,不由心生哀意,她轻叹一声道:“若贵妃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了,现在,都该有七八个月大了,或能搀着人的手,在地上走上一两步了。”
皇儿见她伤感,低声劝她道:“儿臣还年轻,孩子早晚会有的,母后别急……”
正说着,忽听急切脚步声近,是神色仓皇的赵东林,匆匆打帘近前,躬身急道:“太后娘娘,陛下,飞鸾殿那边来人说,容华公主悬梁自尽了!”
原是今日公主午憩,一反常态地不要宫人打扇伺|候,宫女们遂都侍守在寝殿殿门外,在晴暖的春风轻拂中,渐都有些昏昏欲睡时,忽听殿里头“砰”地一声响,像是桌椅之类的摔地上了。
宫女们不放心地互看了一眼,朝内恭声唤问,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但殿内并无人声回应,宫女们心有不安,大着胆子推门入内,见公主竟自悬白绫,把自己吊在梁上,方才那“砰”地一声响,就是公主踹翻了脚下的葵花凳所发出的。
众宫女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将公主救了下来,一拨人忙着照顾公主,一拨人忙着去请太医,一拨人忙着来报与太后,太后知悉,自然是震得心神欲裂,忙与皇儿赶至飞鸾殿,看看嘉仪到底如何。
但嘉仪却不肯见她,知道她来了,忙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朝锦榻内侧滚,口中泣道无颜面见母后。
太后心急如焚,苦劝容华让她看看,但容华公主却在里头死死地攥着被子,就是不撒手,皇帝在旁瞧着,看母后都急得快掉眼泪了,懒得再听妹妹唱戏,直接手抓着被子,干脆利落地给扯了。
容华公主突然没了遮蔽,愣了一下,然后以袖遮面,继续嘤嘤哭泣,太后看到嘉仪脖颈处的红痕,后怕不已,又急又气,“好好的做什么傻事?!你是要把哀家吓死不成?!”
容华公主哽咽着道:“母后总是不来看我,我以为母后永远不肯原谅我、永远不要我了……没有母后关心爱护,女儿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太后自将嘉仪禁足飞鸾殿,一个多月没来看她,并非是因为不再爱她的缘故,而恰恰是因为太爱了,怕自己来看她一眼,就会心软放她出来,不利于嘉仪好生反省,故而一直没来。
她看嘉仪躺在榻上掉泪,心中一酸,也掉下泪来,“母后怎会不要你……母后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反省,把错处都改了,真正做个乖女儿……”
容华公主见母后哭了,忙下榻朝母后跪下,抱着母后双膝求道:“母后,女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惹您伤心掉泪了,您就原谅女儿这一次吧,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相信女儿,求求您相信女儿……”
皇帝深知妹妹性情,知她对明郎的执念,可不相信她偏偏在明郎和离的时候,突然悔悟了,但他在旁看着听着,也并不揭穿,一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关了这么些时日,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了,二是妹妹把自己这么一吊,恰好把自己方才在慈宁宫“给阿姐盖被”的事,给岔了过去,母后或许方才心底还存有一丝疑虑,但此刻被嘉仪上吊这么一闹,一时也想不起来什么了,这一点,他倒要感谢妹妹。
皇帝心有余悸地望着母后与妹妹相拥而泣,想着仍在慈宁宫安睡的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偏殿之中,温蘅这一午憩,直睡了一个多时辰,她睁眼醒来时,见自己身上的被子,不是睡前所盖的那条品月色双鹤纹薄被,而变成一条海棠色宝相花纹的,比先前那条,略厚了些。
她微微一愣,又听见外间似有轻微的说话声,起身下榻,整理仪容,打帘走至外间,见在外头屏风前饮茶闲话的,是太后娘娘与圣上,还有多时不见的容华公主。
容华公主一见她,立在太后娘娘期待的目光中,急步上前,朝她屈膝行礼,柔声唤道:“阿姐!”
温蘅刚醒没多久,还有点懵懵的,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容华公主又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目光诚挚,嗓音恳切,“从前都是小妹无知,做下许多错事,以后再也不敢了,请阿姐宽宏大量,饶恕小妹从前种种,往后我们姐妹一心,共同侍|奉母后可好?”
太后娘娘在此,温蘅也不好驳人脸面,只能不动声色地轻抽出了手,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见了自然高兴,她将嘉仪与阿蘅拉坐至身边,又望向一旁的皇儿,惟愿自己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一世和睦才好。
皇帝始终心念着她中午没怎么用膳,见她醒了,立让人呈上她喜欢的湘波绿、枫茶糕等并一盘新贡的白沙枇杷,希望她能多少用些。
皇帝知道,他动手剥,她定是推辞不吃的,遂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只枇杷,说要“孝敬”母后,母后果然如他所愿,将那剥好的枇杷,转递与她道:“吃吃看喜不喜欢,若喜欢,回头出宫时带些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