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被关监在来仪阁的这七八日里, 不通消息的华阳大长公主, 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已是如此险恶不堪, 爱女淑音那里,是不是也有同样遭遇, 是不是也正同样被关禁在长春宫内,但也仅是如此猜想而已,元弘既未动手杀她,应不会先越过她动手赐死淑音, 淑音或许不得自由, 或许已失了皇后名分,但怎会身死,怎会已是头七?!!
……恶毒诅咒的贱人!!!
怒恨的华阳大长公主, 心头火起,快步上前,扬手就要狠狠掴打温蘅,却被身强力壮的侍卫死死钳制住,挣前不了分毫,只能恨恨地垂下手臂,双目如灼地剜盯着温蘅, 咬牙冷笑道:
“亏得淑音从前还常在我面前说你好话, 结果你这贱人, 忘恩负义, 不仅暗地里勾引她丈夫, 弄大了肚子生贱种, 害她身为当朝皇后,却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现在还这般恶毒地诅咒她,狼心狗肺,就和你那对爹娘一样,一身叛骨,心肝通通被狗吃了!!”
对于这等辱骂,静坐着的温蘅,依旧恍若未闻,只是淡声重复道:“今日是你女儿的头七。”
她在华阳大长公主几欲喷火的目光逼视下,轻轻地道:“人早已入土为安,我之所以今日特来告诉你一声,是因为头七‘返魂’,她临死前曾说想要回家,今夜若有魂归,定是你的好女儿沈淑音,别吓着了,也别将她当作孤魂野鬼,赶出家去。”
华阳大长公主听到“孤魂野鬼”四字,更是怒不可遏,她破口大骂,尽情发泄心中怒恨,可无论她怎样痛骂,眼前的女子,都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平平静静地望着她。
激烈的骂音,在女子始终平静的无言中,渐渐低了下来,华阳大长公主沉默望了温蘅片刻,忽地一声冷笑,眸光讥蔑,“你是想故意刺激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温蘅仍是无言,眸静无波地望着身前的中年妇人,看她强作镇定、强掩惊惶,以轻蔑的眸光,掩饰内里的惶恐忧惧,喃喃般连说多句“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不会上你的当”,声音越来越低,在她长久的无声注视下,眸中的惶恐忧惧,最终难以抑制地如潮漫上,吞没了所有的镇定后,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死水般的沉寂,也只有短暂的片刻,僵默不动的华阳大长公主,似终于听明白她先前那句话,忽如火山迸发般发狂,眸光血红地扑上前来,“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和元弘害死了她?!!”
华阳大长公主形如疯兽,恨不能扑前掐死温蘅,却被侍卫牢牢压制,近不得身,只能一边奋力挣扎着,一边眼看着温蘅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空瓶,微垂着眼淡道:“害死她的,是给她这只毒瓶的人。”
剧烈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华阳大长公主目眦欲裂地怔望着那毒瓶,望着温蘅微微抬首、看着她轻道:“看来……是你啊。”
身前年轻女子的声音,轻薄地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她心头尖锐地划过,“她将一整瓶都喝下去了,吐血而亡。”
自见到毒瓶的那一刻,华阳大长公主脑中便一片空白,一时什么也想不清楚,只听见温蘅薄凉的声音,似是虚无缥缈地悬在天际,又似近在她耳畔,冰冷刮擦着她的耳膜,“大长公主凡事用度,皆要最好,这送人的毒瓶,也真是好东西,数滴即可叫人暴毙,何况是这一整瓶,一瓶下去,当代圣手郑轩也救不得,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娘娘吐血而死,身体一寸寸地变得僵硬冰冷……”
耳听着这冰冷可怕的话语,华阳大长公主只觉浑身血液都似冻住,身体也忍不住地僵冷颤|抖起来,“……淑音……淑音……我的淑音……”
“你的淑音,已经入土为安了”,温蘅道,“如她归家之愿,葬在沈家祖墓。”
“……为什么……”华阳大长公主面无血色,嗓音颤|抖如碎,“……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再见她一面?!!”
“她在宫中时,你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入宫见她陪她,她回家时,你也可以留她相伴,母女间共享天伦之乐,多说说话,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你都弃了,又何必执着于这最后一面”,温蘅静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道,“执着亦无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面,是我有意替你弃了。”
“……贱人!贱人!!”
尽管因爱女之死,心头绞痛到几乎难以呼吸,但华阳大长公主,仍并不愿在温蘅面前流露出半丝脆弱来,她强撑着站直,俯看温蘅,满心震痛又燃起怒恨之火,将心中的惊愧悔恨,通通烧向温蘅,“是你逼死她的!是你和元弘逼得她饮毒的!!”
她双目如灼,可猜知自己此刻是如何面目狰狞,但对面的女子却望着她轻轻笑了,“大长公主这一生真是清风朗月,自己半丝错处也没有的,所有的错,都是旁人的。”
华阳大长公主泠泠咬着牙道:“自都是旁人的,我元宣华这一世,何错之有?!错的,都是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冷冷望着温蘅,神情恨蔑,“这世上最是忘恩负义,最对不起我的,就是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我救了她的性命,又助她将尹氏光大,成为皇商,有哪一点对不起她?!可她却背叛我,不仅暗地里去勾引即将与我定亲的薛昱,还将我与朝臣金银往来之事,暗记集证,送与我的政敌!何其可恶绝情!!
她杀人诛心,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在成功勾搭上你那花心父亲、成为定国公夫人后,还是处处与我作对,一次又一次处心积虑,誓要将我元宣华送上断头台,若非沈郎救我护我,我元宣华,早已成为你爹娘的刀下魂,你那恶毒爹娘二十年前被火烧死、挫骨扬灰,纯属活该,忘恩负义的报应!!”
面对华阳大长公主的声声侮辱痛骂,温蘅并不为自己的父母反击说些什么,只笑了一声,“……沈郎?”
她含笑看向华阳大长公主,“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你就从来没想过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吗?”
温蘅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檀匣,边慢悠悠道:“当年我的父亲,年纪轻轻,即袭承公侯之位,文武兼备,英俊有为,是京中最出色的勋贵子弟,想来以大长公主的性情,自是认为最好的男儿当配自己,与我父亲虽未缔结婚约,却一早将他视为囊中之物。
你眼中所谓的‘勾引’,许只是旁人正常的相识相交,也或许,大长公主年轻时的心胸,尚没有这般狭隘,之所以认定我父亲有负于你、认定我母亲‘勾引背叛’,许是有心之人,在后挑唆暗谋,先令大长公主以为我父亲钟情于你、将与你定亲,再令大长公主认定我母亲蓄意勾引我父亲、有负于你,大长公主如今也是擅弄权谋之人,知道有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难,不仅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华阳大长公主仍是含恨盯着温蘅,冷冷吐出两个字,“狡辩!!”
她桀桀冷笑,“怎么,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爹娘,原是那样遭人唾弃的忘恩负义之徒,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来替他们洗刷恶名吗?!”
温蘅亦笑,“只是做个假设罢了,大长公主不必激动”,她微一顿,又深深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道,“但若这假设为真,大长公主以为,那有心之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温蘅瞥掠过华阳大长公主仍然冷蔑、不屑猜答的神色,轻一抬指,拨开手中檀匣锁扣,淡声道:“其实这样的男女之情之事,原就私密得很,已经隔了二十多年,确实是难以说清道明,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了一条线索,但仅这一条,就着实有意思得很,大长公主可知,当年你收到的那封情诗,并不是出自我父亲之手,而是有人奉命仿写我父亲的笔迹甚至作诗风格,这人姓邬名显,二十多年前,是何人手下幕僚,还记得吗?”
华阳大长公主神色微凝,随即冷笑出声,“邬显都死了多少年,你如今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八道,居心叵测。”
“邬显虽死,但他妻子还活着,也还记得当年,她偶见她丈夫悄写情诗,还以为他丈夫在外与旁的女子暗有苟且,气得要与他和离,邬显被闹得无法,只能如实说是奉命如此,他妻子知邬显擅仿字迹,看那情诗字迹,确与邬显平日不同,又见那诗尾的作诗人自称,确实并未署邬显的字号,而是‘明遐’二字,才信了邬显,饶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