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时节的上林苑, 林木茂盛, 绿草如茵, 远看碧峰如翠,大小湖泊,洒如明珠, 近看百花齐绽,争奇斗艳, 姹紫嫣红, 端抵是一派晴袅繁华的盎然好春光,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但,被从太子辇上扶下来的元晗, 却没时间没心情赏看这大好春光,他眼里看不到人间至胜的上林春景, 只看得到不远处牵着骏马的英武男子, 脚一沾地, 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热切扑进男子的怀里, 仰面唤道:“沈叔叔!”
在听父皇说,沈叔叔会在离京前, 带他骑马打猎一次后,元晗就高兴得不得了,每日里掰着手指头数时间,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他同沈叔叔亲昵地说了会儿话后, 转看向沈叔叔牵着的骏马,轻|抚着它紫黑色的鬃毛道:“这就是‘紫夜’吧,父皇同晗儿说,‘紫夜’是天底下最好的汗血宝马~”
像是听懂了元晗的话似的,‘紫夜’闻声“希律律”轻鸣,漂亮的尾巴,也高高地扬甩了甩,元晗捧抱住那水亮的马尾,笑容澈亮地望着沈湛道:“父皇还说,天底下只有沈叔叔,才配骑这天下第一神骏~”
沈湛未多说什么,只是含笑朝元晗伸出双臂道:“来,叔叔抱你上马~”
元晗再次扑进沈湛的怀里,被稳稳当当地抱坐到马上,年幼的他,还是第一次骑马,新鲜好奇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紧张害怕,他想要学之前看到父皇那般轻勒缰绳策马,可又怕马儿突然扬蹄,把自己这个“小短腿”给摔下去,正犹豫时,踩蹬上马的沈叔叔,将他圈拥在怀中,令他手握住勒马的缰绳,而后用他那宽大温暖的双手,紧紧地包握住他的小手。
有沈叔叔在他背后,原正紧张不安的元晗,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什么也不怕了,他顽皮地坐在马上晃了晃,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倒,都会稳稳当当地靠在沈叔叔怀里,沈叔叔就像参天大树一样,遮风避雨地保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安心地坐在马上嬉玩了一会儿的元晗,好奇地问沈湛道:“沈叔叔之前,有这样教过别人骑马吗?”
沈湛不语,只是眼前上林春光,与旧时琴川相叠,如青碧颜料泼就的郊外山水间,轻驰的马蹄踏飞春日的落花,年轻的男子拥着心中挚爱策马向前,马蹄声声,如是他今生的心跳,那样清烈响亮的声响,为重重时光隔离,似已离他很远很远,可却又,一直沉沉踏响在他的心间,在想起她的每一个瞬间。
好奇的元晗,没有等来回答,只听沈叔叔一声提醒后,“紫夜”忽地扬蹄奔跑在春野之上,两边的繁盛花木,被飞快地掠在身后,耳边是薰暖花香的呼呼风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山林,第一次骑马的元晗,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快飞起来了,随着“紫夜”的驰骋,高兴地叫了起来。
他兴奋快乐的欢叫声中,沈叔叔在他耳边轻笑,勒缰挥鞭,一次次加快马速,带他在原野上纵情驰骋许久,又纵马带他至山林间,勒马慢行,手把手教他张弓搭箭。
沈叔叔所用的弓箭,他自是拉不开的,可当沈叔叔握住他的手时,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努力使足力气到憋红小脸,和沈叔叔的力量融在一起,将长弓用力拉开,将利箭对准远处一只正吃青草的梅花母鹿。
“要放了……”沈叔叔在他耳边轻轻地倒计时,“三……二……一……”
利箭将射的一瞬间,元晗忽地望见一只小鹿蹦跳到梅花母鹿身旁,“呀”地一声手抖,碰歪了利箭,那因此失了准头的一箭,也就没能正中“靶心”,而是清厉地“夺”地一声,钉入了梅花母鹿身旁的水杉树干上。
一大一小两只梅花鹿,闻声立刻撒蹄逃跑,沈湛放下长弓,微惑地和声问元晗道:“殿下怎么了?”
元晗望着那两只梅花鹿逃窜地越来越远的身影,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射杀那只母鹿吧,小鹿没了母亲,会好可怜的……”
……这样的话,他幼时也曾说过一次,只是语落即被父亲厉声斥骂,最后还是在父亲的严逼下,弯弓搭箭,射杀了那只母鹿……
沈湛低首望着身前眸光悲悯的小男孩,心底一片柔软,无父亲当年的半分冷厉失望,他没有那样的身份,去僭越地生出那些情绪,心中对晗儿此举,也并没有半分失望轻视。
……还是个孩子呢……这样重视母子亲缘的好孩子,会让他的母亲天天都能温柔笑着,将来也会好好地孝顺照顾他的母亲吧……
望着身前可爱孩子的沈湛,心中慈情柔漾,渐竟想弯下|身去,亲亲他的软发,但很快穿林而过的山风,扑散了他一瞬间的心神恍惚,令他清醒知道,纵然身前的四岁男孩,还只是个孩子,但也将是未来的君主,而他是臣,是与这孩子毫无关系的臣下,没有任何立场,可有此僭越之举。
大小梅花鹿奔窜的身影,隐入茂密的树林深处,沈湛轻轻打马近前,欲拔下那支钉入水杉树干的利箭,及驱马靠前,却微微怔住,只因那株水杉上,有着两道距离极近的利刃刻痕,即使经受风雨吹打多年,依然鲜明地留在树干上,只是刻口僵老,昭示着这些年倏忽而逝的似箭光阴。
马背上的元晗,也已注意到这两道刻痕,他“咦”了一声,探出身子,边伸手轻滑过刻痕,边好奇地猜测道:“像是刀匕留下的,已经许多年了……是很久之前,有人在此挥舞刀剑,不小心砍到树上的吗……可是不对呀,要是不小心砍到树上,痕迹该是飞斜的,可这刻痕好平,而且两道平行,长短相同,相距极近,像是故意刻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在树上划两道刻痕呢……”
沈湛看元晗越想越迷糊,轻声笑道:“这是因为,很久之前,有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此划刀刻痕,留下了他们的身高。”
“咦,沈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元晗疑惑地问了一句后,忽然明白过来,高兴地回头看沈湛道:“我知道了!这是父皇和沈叔叔刻下的!”
……许多年前,尚是武安侯世子的他,在和圣上来此骑马狩猎时,一时兴起,在这株树上刻下了他们的身高,他比圣上小上数月,身量也微矮些,却不服输,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未来谁高些可说不准,约定以后年年来上林苑时,再按当时身高刻上比比,但上林苑林木广袤,水杉遍植,株株相似得很,他与圣上不管后来再来上林苑多少次,都没再遇着这株划有刻痕的水杉,没想到今日再次见着了……
沈湛对望着男孩期待晶亮的眼神,含笑默认了他的猜测,元晗今日能和沈叔叔一起骑马射箭,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奇遇惊喜”,更加开心,笑让沈叔叔抱他下了马,走到水杉树前,伸手摸着那两道刻痕,比划了会儿自己离它们还有多远后,转身笔直地背贴着树干,笑望着沈湛道:“沈叔叔,您也帮晗儿刻一道吧!”
沈湛拔下钉入树干的利箭,一手轻轻地按平元晗的软发,贴着手背,用箭头用力划了一道刻痕,又按元晗的意思,也给自己反手来了一道,刻下了现今的身高。
元晗回身看看自己的身高刻痕,再抬眼看沈叔叔和父皇曾经的,再再仰首往上看沈叔叔现在的,伸手比划着道:“再过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到这么高了!再再过几个几年,晗儿就可以长得像沈叔叔一样高了,我母妃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晗儿虽然现在很矮,但很快就会长得跟沈叔叔一样高的!”
他憧憬满满地说着,忽又伤感,紧抓着沈湛的衣袖道:“沈叔叔,您不能等到晗儿长得和您一样高,再回来啊,虽然母妃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身处其中,还是感觉好慢好慢,您不在,晗儿会很想您的,您尽量早些回来,好吗?”
沈湛望着男孩儿清亮的恳求目光,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沈叔叔答应了的元晗,犹为再加一重保障地伸出小指头,仰脸笑朝沈叔叔道:“说好了,拉钩儿~”
沈湛轻笑一声,半蹲下|身子,伸指勾住元晗小指头的一瞬间,记忆忽似回到四年前,那一天,他将离京奔赴燕州前,在建章宫中,尚在襁褓中的晗儿,伸出小手,紧紧地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旧时记忆与眼前之景牵连,修长的手指,亦轻轻勾住了温热的孩童小指,当时,阿蘅抱着襁褓中的晗儿,静静地望着他,现下山林间洒落的光影中,晗儿身后,似也正站着一名清姿婉约的女子,风鬟雾鬓,星眸明璨,温柔浅笑地静看着他。
许是日光刺眼,沈湛眸中竟是有些酸涩,他低下头去,轻而郑重地同元晗盖好“印章”,答应道:“说好了。”
欢喜的元晗,嬉笑着一把勾搂住沈湛的脖颈,任沈叔叔将他轻轻抱起。
沈叔叔的臂弯,就同父皇一样宽大温暖,让人安心,元晗好奇地望着沈湛问道:“父皇告诉晗儿说,适安哥哥是您收养的孩子,您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