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村里出了杀人案,饭后都在闲谈,说沙场村这里出了“大侠”,把狗官杀了。
罗晓宁觉得很新奇,像听故事一样把这个案子听了许多遍。听完故事,天也黑了,他又趴在墙头等叔叔——也就是因为爬墙头,家里的疯子有一天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他一如既往地大笑:“我儿子!我儿子!”然后就去抓他的脚。
一阵害怕,他从墙头摔下来,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到这里为止,他都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梁旭把身世向他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心中是无限的欣喜——原来他们这样有缘!这应该是老天要让他们相见,又让他们在一起。
“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梁旭把他裹进怀里:“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
从未有过地,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梁旭的胸膛这样切近,听得到心跳在他腔子里蓬勃地震动,这种亲昵的动作他们不是第一次发生,而他第一次感到异样,是一种渴求,他希望梁旭永远这样抱着他,永远别放开。
所有无心念过的唐诗宋词都在那一刻杂沓涌上心头,过去不懂得它们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是这样隐秘地爱着他,又唯恐他看出他心底的情愫,战战兢兢地,他甚至不敢多看梁旭的眼睛——宛如偷食了禁果的亚当与夏娃,不能正视于上帝。而分离来得这样快,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来接他出院的“爸爸”,跟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罗晓宁茫然地看冯翠英:“这不是我爸爸。”
幸得梁旭不在场,冯翠英擦了一头冷汗:“叫你喊你就喊。”
继而,他又问:“我爸爸不是吕叔叔吗?”
冯翠英忽然暴怒起来:“胡说八道!”
他挨了一顿打。
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为了恐吓他不再“乱说”,饭菜是要逼他跪在地上保证才有得吃。
罗晓宁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不在乎她到底想怎么做,冯翠英在门外问他:“你以后还东问西问吗?”
罗晓宁答非所问:“我要哥哥。”
“滚你娘的哥哥!说你以后再也不胡扯!”
罗晓宁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
毫无疑问地,他又挨了一顿毒打。
罗晓宁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打他了,一切他生活中泡沫似的谜团,都解开了,过去他一直想不通,也一直不肯想通。
岳萍萍的沉默,房灵枢的试探,房正军的严厉的质问,撕破了他胸口最后一点皮肉,骨和心露出来,血也流出来,他彻底地枯萎了、被榨干了。
不必再问答案,他最不想面对什么,什么就是答案了。
他原本是不配也不应该爱上这个哥哥的,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挽回他肮脏的身份。如果还能为他奉献一点点微小的付出——罗晓宁想,哥哥要做什么,那他就去做什么。
无论前方是谁,无论前方是哪里,无论前方是什么。
就如同圣经所咏唱的那样:
——列国发怒,但你报应之怒临到了,死人受判罚的时候到了。
天使不只会鼓吹纯洁的礼乐,也会降下闪电、响声、雷轰、地震和大雹。
罚惩一切罪恶和隐匿罪恶的。
此刻冯翠英站在他面前,她从酣睡中惊醒,一脸都是恼怒,她不情不愿地从病房蹭出来——乍然见了罗晓宁,她微微一呆。
罗晓宁若无其事,且无害地看她:“奶奶,你生病了。”
岳萍萍站在后面,严阵以待地盯着他们俩——罗晓宁状况实在不好,她想喊医生,又贪心地觉得他似乎命不久矣——要是这档口进了抢救室,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他说要风,她就把他放在楼梯口,这里空气流通得好些。罗晓宁不用她扶,自己在台阶上坐下来。
冯翠英心下也觉得不妙,可又不敢在警察面前呵斥孙子,只好扮演一副慈眉善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些警察又欺负你,宁宁呀,你看你又瘦了。”
罗晓宁乖顺地让她抚摸脑袋,他牵一牵冯翠英的衣角:“奶奶,我累。”
冯翠英不肯坐在他身边,只在他旁边俯下身:“奶奶也生病啊,你叫奶奶干啥?”
罗晓宁抬起脸,他温顺而平静地望着冯翠英,倒像冯翠英脸上有朵花儿。
冯翠英被他看得一阵粟粒,这个孙子一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他是中元节里生的鬼胎,天生一双不寻常的眼睛,那眼珠子上头仿佛总蒙着一层水光,像是谁给他委屈受了一样。
命里带孽,是来讨债的。
这档口她倒还没忘了给警方扣黑锅:“你这孩子,是不是这个女警察欺负你了?你有什么委屈,你倒是说啊。”
罗晓宁胆怯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哥哥。”
“……这我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啊,他杀人犯你可离他远点儿!”
两个警察都听得一阵恶心。
罗晓宁的脸色忽然自然起来,好像血色一下子涌上他的脸,那瞬间是一种难言的、诡异的娇美,像黑白的美人突然上了色。
岳萍萍有点看住了。
罗晓宁靠在冯翠英的腿上,空寂的楼道里,回荡着他虚弱的声音:“奶奶,我爸爸,是那个吕叔叔,你知道的,对吧。”
那叙述虽然因为气短而若断若续,但语义完整流利得判若两人,甚至含了从未有过的质问的尖锐。
医院里寂静,又是凉飕飕的秋夜,大家都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是什么鬼在借着罗晓宁的喉咙说话。
冯翠英脸色大变,而罗晓宁不等她答话,又接着道:“我问你,所以你打我。”
冯翠英畏惧地向后退——向后退是警察,她又慌张地向前挪,这时候她无法出手打人,只好背过身怒视罗晓宁:“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爸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