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炎热的夏天过后,洪雾吉结婚了。他的妻子原本是个胖胖墩墩的壮实女人,可是自从嫁到洪家以后,身体迅速消瘦,变得尖嘴猴腮,身如竹竿。
过了一年,洪雾吉得了一子。全家欢喜,认为从此摆脱了蛇的纠缠。
可是儿子生下不久,洪雾吉的妻子突然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洪雾吉的父母问过所有认识的人,没有人知道洪雾吉妻子的消息。
儿子满周岁那天,很多客人来道喜庆贺。洪雾吉的父母忙得团团转,洪雾吉自己却赖在床上没有起来。
洪雾吉的父母抽不开身,便叫洪小伍去叫洪雾吉起床帮忙。
就是那次,洪小伍确认蛇并没有离开洪雾吉。
洪小伍推开洪雾吉卧室的门时,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蛇爬动的声音。打开门之后,洪小伍看见洪雾吉还在蒙头大睡。房间里并没有其他异状。他床头的大红喜字还在,只是退色了不少。
房间的地面非常潮湿,几乎能够闻到水气味儿。洪小伍一脚踏进去,就留下了一个鞋印子。
3.
洪雾吉的家坐西向东,靠山而建。他这间房最靠近后山,阳光见得少,室内昏暗。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人用布窗帘,为了防止蚊虫进入,大多在窗上钉一层纱网,夏天一过,再将纱网取掉。
而洪雾吉这间房的纱网从来不取掉,陈年老灰积落在上面,弄得如蜘蛛网一般。这更阻挡了光线。
洪小伍走到洪雾吉的床边,将他推醒,说道:“雾吉,该起来了,今天客人多,你去给你大伯帮帮忙啊!”
洪小伍说,按生辰八字算来,洪雾吉父亲的命里是没有这个儿子的,所以为了避免他夭折,洪雾吉从小就被要求叫他父亲为“大伯”,而不是“爸爸”。
洪雾吉翻了一个身,嘟囔道:“她还没有梳好头发呢,等她梳好头发了我们一起过去。”说完,他用被子蒙住头,理也不理洪小伍。
屋里本来就阴森森的,听他突然说这样一句话,洪小伍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屋里除了他们两人,并无第三者。
“谁……”洪小伍吞了一口口水问道,“谁……要梳头发?”
“她呀!”洪雾吉翻开被子,将头露出来,伸手指着梳妆台。
洪小伍朝他指着的梳妆台看去,梳妆台上的镜子已经大面积锈坏,已经无法用来对镜贴花黄。梳妆台边上倒是有一个小凳子,但是那里并没有坐着的人。
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洪小伍急忙揉了揉眼睛,可还是没有看见洪雾吉说的那个“她”。
洪雾吉用无比温柔的口吻对着梳妆台方向说道:“哎,你慢慢梳头,不要着急,梳好看点儿。我大伯就是个急性子,不用听他的。”
洪小伍后脑勺的头皮阵阵发麻。
洪小伍不敢声张,一是担心朋友的声誉;二是害怕“她”的报复。
之后不久,洪雾吉的父母相继病逝。
洪雾吉的异常愈加明显。他吃饭的时候要多摆一副碗筷,给空碗盛饭夹菜,还不许别人先吃,得等他说“她吃完了”才让开动。
为此,好多亲戚不再上他家吃饭。渐渐地,亲戚之间的走动越来越少,几近断绝。
他出走的妻子的娘家人认为他是思念妻子得的病,出于怜悯或者其他,将他儿子接过去抚养。
儿子走了之后,洪雾吉的性情又发生了改变。他的生活作息时间完全颠倒,白天缩在屋里睡觉,没有声响,晚上却起来做饭吃饭,甚至出去捡柴。对他来说,傍晚吃的是“早饭”,午夜吃的是“午饭”,早晨吃的是“晚饭”。有时大清早有人碰见他,人家问他“吃过没有”,他说:“晚饭都吃完啦,该回家睡觉了。”
他懒于梳洗,蓬头垢面,好些次吓到不知内情的夜归人。本村的人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是经常半夜听见他在山上放声高歌,扰了清梦。
许多人认为,洪雾吉的儿子命苦是苦了点儿,但幸好不至于像他爹一样疯癫。
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越不愿它朝哪个方向发展,它偏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仿佛背后有一股魔力推动似的。
4.
事情是这样的。
洪雾吉的儿子洪利昂在外婆家长到了十六七岁,他偶尔回去看看疯疯癫癫的爹,但不住宿也不吃饭。不知道他是害怕他爹,还是害怕别人说的那些话。
虽然大部分人对他抱有同情怜悯之心,但是个别人仍然偷偷传说蛇精不但不会放过洪雾吉,也不会放过他的儿子。洪利昂之所以到现在还好好的,是因为蛇精没有足够的机会,倘若洪利昂长期跟他爹接触,保不定也会被蛇精纠缠。
受这些人话的影响,洪利昂在外婆家小心翼翼。因为他一旦情绪波动,做出过激的行为,就会有人说蛇精的威力开始发作了。他不敢太愤怒,也不敢太高兴。
别人打了他,他不敢还手,只是撇撇嘴,躲得远远的。遇到再高兴的事,他也只是弯弯嘴角,从不手舞足蹈。
在他满十七岁那年,他的姨妈去世了。姨妈的儿子不愿戴孝,说是姨妈去世的日子和时辰都不好,犯了七煞。不管是儿子还是侄子,只要戴了孝,都会受到牵连。
我想问爷爷犯七煞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都忘了问。我问了妈妈,妈妈也不太清楚,只说在旧社会的时候,如果有钱人家犯了七煞,亡者的儿子、侄子不会穿白衣,系孝带,而会花重金请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家寡人来代替他们戴孝哭丧。没钱的人家则半夜偷偷将亡者埋出去。
洪利昂的姨妈生有三子四女,如果不举办丧礼就将她埋出去,肯定要遭人唾骂。可如果举办丧礼,又没人穿麻戴孝。三个儿子是不肯做孝子的,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代替。四个女儿见娘家人都不愿意出头,更是像老母鸡一样将各自的儿子护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这样一来,只有寄居在这里的洪利昂没人帮忙说话。
大家便将目光都投向没有依靠的洪利昂。
洪利昂想了想,答应代替他们做孝子。他穿上缝了麻布的白衣,戴上吊了两团棉花的白帽,手拿条条穗穗的哭丧棒,跟着道士履行本不属于他的职责。
姨妈的儿子指着吊了两团棉花的白帽,对洪利昂说:“你知道为什么帽子两边要各吊一团棉花吗?”
洪利昂摇摇头。
姨妈的儿子扬扬自得道:“这两团棉花原是塞在耳朵里的,意思是做了孝子就不要听别人说闲话。别人说了也当没听见。”
洪利昂点点头。
“所以你既然做了孝子,就不要听别人说这说那。什么犯煞啊,不利自己啊,都是假的。姨妈见你没人养,疼你,跟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地对待。所以你做孝子也是理所当然。你说是吧?”
洪利昂不说话,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眼眶变得湿润。
姨妈的儿子骂道:“你傻啊!这棉花只代表那个意思,不是真的要塞进耳朵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