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让他不能站出来指责那些人,可他却也有自己的处世方式,在不牵扯自己的情况下,偷偷的给老师送点吃的,偷偷的关照一二还是可以的,甚至在这一次,老师重病之后,还带着阿米趁着夜色来看了几次,阿米懂医,可到底不能去正轨的医院,即使用了不少的药,可到底治病不能治命,已经被折磨的油尽灯枯的老师还是到了这一刻。
顾建国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个老人,给这个家一个希望,让他们有一点动力,不至于在老师走了之后彻底散了。
“老师,你放心,我和阿雅一样大,我带着她,阿华哥那里我也会想法子送点书过去,你放心,只要我自己去考,就一定想法子带着阿雅去考,吃饭什么的也不用操心,阿雅能在家糊纸盒,我也有工资。阿灿隔上些日子还能弄点猎物野菜,还有阿米,有我们呢。”
顾建国说到这里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明明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明明家境优厚的一家子,如今却混成这样。阿雅连个工作都没有,只能靠着糊纸盒混点小钱,老师那么本事,却只能烧锅炉挣点饭钱,阿华哥苦的,几年了,都没法子回家,因为没有路费,作为黑五类的子女,干的是最苦的活,挣得是最少的钱,每个月嘴巴里省下的钱还都紧巴巴的换了粮食寄来,都二十五了,还没有个对象。
老师伸出干巴巴的手,拉住了顾建国的胳膊,眼里带着一种欢喜,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好半响才说道:
“我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原本以为会后悔,因为打到我的是我的学生,欺负我的也是我的学生,可到了这一刻,我却依然庆幸我当了老师,因为我还有你这样的学生,建国,你很好,晏子春秋上说:卑而不失义,瘁而不失廉。你们都是好孩子,很有些这样的味道,这是君子的德行。多读书,多努力啊!”
说话间,眼睛又看向了自己那无声哭泣的女儿,含着笑嘱咐道:
“不哭了,不哭了,别让爹走的不安心,你这样,爹心疼。跟着建国,跟着阿米,有他们在,你也不算是一个人。建国,还有个事儿要托给你,那老宅,若是真如你所说,风头变了,就想法子帮他们拿回来,让他们不至于没有一个家,后院大槐树下,我埋着箱子,那里头是我早年存下的书,留给阿华,阿雅,一人一半,建国,拜托了。”
说话间老人的手又往枕头下摸索,半响摸出个手表递给顾建国。
“这个给你,我们师生一场,留下做个纪念。也算是全了我们的缘分。”
说是纪念,可顾建国知道,这也是酬劳,让他照顾阿雅的酬劳,老师即使信得过他,可也被这世道伤到了心,生怕人心易变,自己以后时间长了怠慢了阿雅,所以给了这个,这东西拿着,顾建国感觉都有些烫手,老师都已经这样了,又能留下多少东西,值钱的能卖的都卖了,这只怕是最后一个,给了自己,那以后阿华哥回来怎么办?可要是不收,只怕老师走了都不放心,毕竟老话说的好,那人的手短。
好在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顾建国转头再看了阿雅一眼,突然起身,走过去将阿雅拉了过来,然后直接跪在了老师的床前,重重的说到:
“我知道无论怎么说,老师该不放心的还是不放心,这样,我今儿就在这里给您磕头,明儿我就去写申请,我娶了阿雅。”
这话在这一刻很有些石破天惊,反正阿雅是给镇住了,眼泪都忘了流下来,而那老师的眼里则光彩夺目。狠狠的喊了一声:
“好。”
是好,嫁了人,这个家的资本家成分就再也影响不到阿雅了,说不得也能弄个挣钱的工作,再不济也有顾建国在,能养家。等自己死了,没有了这个家的拖累,儿子也能轻松一些。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老师觉得他的身后事在这一刻真的是圆满了,在最舒心的笑容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爹。。。”
听到消息刚刚赶来的阿灿和阿米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了这仿佛是兽吼一般的喊叫,那哭声中的悲戚让人心酸的很,眼泪忍不住跟着也一并流了下来。连走路都不敢太重,生怕惊动了亡灵。
寒风吹进了这小小的屋子,吹的人骨头都有些发冷,明明不是倒春寒,却带着凛冽的寒气。或许,这是黎明前必经的刻骨之旅,或许,这是生命对于未来的献祭。不管如何,又一个被时代碾压的可怜人走了,带着希望和眷恋,带着无奈和悲凉。
第197章 建国成婚
甭管这世道怎么变, 外头怎么说,有很多习惯是千百年来刻入了人骨子里的,怎么也没法子剥夺, 比如这顾建国说的要娶阿雅的事儿就是如此。在老师去世的第二天,刚匆忙将人安葬, 顾建国立即马不停蹄的按照他在老师临终时许下的诺言,递交了结婚申请。一门心思要赶在百日内将婚事办了,因为一直以来人们都相信,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里灵魂依然能在家的附近,即使七七四十九日过去, 做完了尾七,也不妨碍鬼魂在望乡台眺望人间。所以这个属于热孝的时候成亲,是可以让去世的人看到的,也能让老师放心。
“建国,你。。。你应该知道, 阿雅的成分。。。”
看着眼前的结婚申请,头发花白的老人微微皱起了眉头,小心的看了一眼边上,见没人,忙低声和顾建国说起话来。
“我知道, 我不怕,我家可是根正苗红的穷苦人,不怕被拖累,再说了, 也没啥好拖累的,就这么一个女孩子,能有啥问题?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内情,真说起来不过是有人犯了眼红病,还有人突然上了位,管不住心里的邪念想乱来罢了。领导,您也是咱们学校的老人了,还能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如今她家就她一个了,若是不和我结婚,过上一段时间,这人只怕。。。咱老师伸把手不难,签个字而已,又没让您干别的,外头这样的多了去了。再说了,外头的风声你也该多听听,如今可比前几年好多了,没那么多人揪着不放。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总要给人点活路不是。”
顾建国知道,这个老师没坏心,只是这几年被学校里的形势给吓着了,胆子特别小,风吹草动的都要紧张半天,这涉及到黑五类的事儿自然越发的谨慎,只怕牵扯到自己。
他一个原本管宿舍的工友,莫名的因为成分好,属于劳苦大众,就被争权夺利的两帮人放到这个管政工的干事位置上,更多是为了双方的平衡,所以这职位做的自是越发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对成了炮灰。所以顾建国也很愿意和他解说一二,安安他的心,也算给他涨点胆。
你还别说,这一说,那老人脸色立马好看多了,还知道寒暄了,带着几分谦卑的笑,小心的说到:
“你呀,都不听我说完,你这身份娶了阿雅,确实不用担心牵连什么的,我不担心,也不是不敢敲章,只是有些事儿总要事先说清楚,免得以后落埋怨不是。我担心的是,就是结了婚,阿雅这工作问题估计也难,这边附近各个单位啥情况你也知道,就是条件好的,成分没问题的,这家属安排工作都难的很,更不用说阿雅了。这样一来你的负担可不轻,这一点你一定要想好了,你家在山里,估计条件也不好,别给家里添麻烦,和家里商量过没有?你爹怎么说?”
“多谢老师想着,我在城里有个房子,虽然只是个单间,小的和豆腐干一样,不过好歹能住,再不成,我搬到阿雅那屋子去,再小那好歹也是两间,我那个单间租出去,也能混点钱,贴补一下家用,至于家里我有两个哥哥呢,我爹也能挣钱,所以倒是不用我每个月拿回去多少,意思意思就成,这样的话,就是阿雅真没法子安排工作,也一样能凑合,最多苦一些。”
顾建国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人还能说啥?他在这个学校谁也不敢得罪,自然也不敢不敲章。所以这申请那是立马通过。
顾建国十分知道什么叫趁热打铁,只是一天的功夫,不但是学校,就是阿雅所在的居委会,也被她搞定了,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会故意为难人,只要说的在理,自然是能帮就帮。对他们来说,像是阿雅这样的成分,能嫁给成分这么红的人家,那是去了她们一个大问题,以后睡觉也能闭上一只眼了。不用操心上头又下发什么□□任务,多好,少了多少得罪人的活计。
而有了这两方面的红印章,自然这结婚证也是顺利的很,阿米跟在后头,帮着塞了好几把粽子糖,就把这证给办好了。从这一刻起,阿雅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盯上了。
你说为啥?因为人顾建国好歹也是村干部的儿子,成分好,根子深,再加上在县城也不是没人脉的,读书的时候,在城里就结交下不少的同学校友什么的,即使再那些红/小将里头也是有熟人的,一般情况下,那些造/反派也不会随便招惹。
办下了这么一件事儿,到了这会儿,顾建国几个才有功夫带着阿雅去新丧的老师坟头磕头,算是正紧的去拜见岳父。
这一次跟着去的不止阿米和阿灿,连着顾建国一家子都在,好歹这是娶媳妇,添丁进口的大事儿,顾大伯那里不可能瞒着,即使知道的时候,人顾建国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提交了申请,这自说自话的速度,弄得顾大伯差点拿着棒子追杀两条街。谁家小子娶亲会办的这么不靠谱的,连个声响都不漏,你当私奔啊!实在是不像样。
可你要说顾大伯不同意?这到不是,一来人顾大伯本就不是那种趋吉避害的人,在没有因为他们家落魄就看不起人的事儿,好歹是自家儿子的老师,好歹早年也曾受过教导恩惠的人家,他不可能教孩子忘恩负义;再一个他比别人看的也远一些,有那么多教授,大官级别的人在村子里镇着,他哪里不会感受到这风向变换,自然也明白,这儿媳妇自家那是捡到了便宜。要是正常情况下,这样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会看得上猎户人家的小子呢。所以对这亲事他真没啥可反对的。
也因为这样的想头,所以即使对顾建国办事儿不靠谱,很有些生气,可收起尾巴来却利索的很,不但教了顾建国这接下来事儿该怎么办,村子里这风声该怎么放,甚至在这个时候,还跟着过来,算是见亲家,全了礼数。从正角度来说,顾大伯做的真的是很不错。该有的礼数有,该给新媳妇的脸面也一样有。这让忐忑了好些日子的阿雅也彻底放下了心,开始试着和顾建国的几个嫂子说话,试着融入这个新家。
“别犯傻了,赶紧的磕头吧,好生的让你老丈人看看,也高兴高兴。赵老师啊,要说咱们也是缘分,当初你费心照顾我儿子,如今你闺女成了我家媳妇,我呢也会费心护着他们小两口,所以啊,放心,稳着呢,这会儿咱们不能点香,不能上供,委屈你了,让他们给你磕个头,你走的也安心点。”
不能祭祀的磕头也是磕头,对有心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表达心意,阿米看着流泪的阿雅,心跟着难受起来,热孝成亲,两个人连置办身衣裳都没有时间,连笑容都有些奢侈,他们以后会遗憾吗?一定会的,可这却是那死去的老人最安慰的事儿了。即使遗憾也不能不办。
上完了坟,一群人又转头回去阿雅的小院,接下来的时间该为他们好生收拾屋子了,即使不够热闹,即使什么都缺,可一家人吃顿饭总是要的。
才走到院子门口,却又看到了意外的人。
“哥。。。你。。。你怎么才回来。。。”
阿雅的泪又下来了,而那个瘦的像是竹竿一样,脸颊上颧骨都突出来,黑黄黑黄的像是近三十年纪的男子却一滴泪都没下来,只有那眼睛暴露了他的心,在看到阿雅手臂上的黑纱后,那种绝望一般的苦,那种沉寂一般的心伤无法用言语形容。
“阿雅。”
只是喊了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破破烂烂的旅行袋上,垂着头,任由那风吹乱了头发,隐隐的露出几根的银丝。
小院的屋子里,阿米和顾家几个嫂子用阿米刚拿来的杂粮面粉,做了一大碗的面条,还有好些的馒头,面端到了屋子里,阿灿推到了阿华的面前,眼睁睁的看着他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吞了下去,看这样子,只怕是好几顿都没吃了,再看那身形,看他的头发,都不敢相信,那是几年前他们那个爱笑,爱闹,一脸斯文的师兄。几年的折磨,将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弄成了如今这模样,世事的艰难和无情可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