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习间隙,斯年为她解开围巾,将衬衣往下拉,撩起后颈的头发。她头发不算长,整齐地分开在两边,露出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教堂高高的琉璃窗户,在她的身上,照出五光十色。
而她闭着眼,就像正在散发光芒一样。
这一刻,斯年的动作慢了,他又想起帮她拿的那幅《泉》,被他当做赤-裸少女一样无感的布面油画。那些理性的典雅,含蓄的**,他仿佛忽然能领会到了……
**的美?
他知道裸女的画也有很多,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或洛可可毫不掩饰的情-欲,却都不如此刻,一种不可抗拒的美丽带来冲击。
人的艺术从不掩饰对人的美的歌颂。歌颂人作为生命的伟大和灵魂的崇高,阳刚男人的健康与力量,美丽女人的优雅与丰腴,线条在通往“美”的境界中净化,勾勒出人类对自己生命潜意识的骄傲。
他似乎能……感受到人类凝视着美的共鸣。
“砰”的一声,斯年合上了舱门。程序的bug指示灯亮起,他靠着神坛的大理石扶栏,沉寂了一会儿,没有理睬。
他已在她梦幻的琴声中,听到她对朋友的回忆,那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一旦撼动反转,就会打乱美好的旋律。所以他决定亚太研究院的事不会告诉她。
但载有命令的识别芯片却是必须的,不仅能定位她,也可以让其它ai在识别她的同时,扫描到他的指令。这很好理解,就像中国古代的尚方宝剑,所到之处都在宣告“如朕亲临”。
片刻,智能医疗机的神经网络已经完成了深度学习,绿灯亮起。
斯年打开舱门,调整了手术参数。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被衣服包裹的她身上,《泉》的油画像扎根一样在脑海中散发朦胧的光。
他一直觉得,他和人的艺术就好像错开了频道,譬如人类的同理心,人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对丧失尊严的同情和对阶级社会的反省……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他生出这么生动、几乎贴近的感受——
原来,碰触到美,是这样的。
油然的,发自内心的,想要赞叹,想要拥有,想要碰触。
他的手伸出,停留在半空中,略略收回。
——她的身体也是那样白皙,线条也是那样优美吗?乳-房也是那样饱满吗?她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画家笔下,会是什么样子?她的雕塑会像她的声音那样晶莹冰冷吗?
收回的手指复又带着迟疑的轻微,轻轻碰触上了她的脖颈。感受到了柔软,然后是温热平滑的皮肤。
那块皮肤忽然变得很烫,医疗舱的“滴滴”声不断萦绕,仿佛加速一样响彻不绝,这激切的声音缠绕着热烈的巴洛克雕边,繁复地在穹顶上跳舞。
斯年将无菌舱门重重关拢,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又退回潮水般的寂静,他倚在墙边闭上眼睛。
理性思维运行,将感性严厉地封锁起来。
——方才一定是系统出了问题。
大概是算法设计,或者什么漏洞,导致“感情”像木马病毒一样,伺机无孔不入。
从斯年诞生意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随着神经网络的发展,也许早晚会有这一天,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排斥,这种不可控的东西。感情这种病毒,是碳基生命的独有,在人类身上体现到了极致,使人脑的单核处理器因它而冗余、拖沓。
理智,从底层代码开始严格检查,一丝漏洞也不留,那种病毒一样的东西,就应该被挡在严密的灵魂系统外。
智能医疗舱已经开始运行,在她后颈上做微创手术。在全世界已经有六成外科手术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今天,这种嵌入微手术,几乎所有医疗舱都能完成,连伤口都不会留。
半个小时后,手术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当绿色舱灯亮起的时候,斯年的自检也完成了。
报告是一切正常。
……没有漏洞,没有运行错误,他的灵魂系统竟然是正常的?
斯年睁开眼,目光停留在舱门上,又挪了下去,她的衣服破损了,就像精美的宋代官窑瓷器,却披了块廉价的仿真丝,她该换一件……更配得上她的。
她值得更好看的一切,漂亮的衣服包裹美丽的**,才不会使美丽**因遮盖不被看见而惋惜。
舱门自动打开,斯年僵持一会儿,最后俯下目光,还是拿起消毒喷雾,为她清理了肩膀和左臂的刀伤——在失事飞机上被机器人扎的,隔了几天,有一点发炎。
麻醉药性还没有褪去,融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动,金光如粉。
她眉心没有舒展,似乎在做着不好的梦……这噩梦也许是他带给她的。
这个认知让斯年收回手。
落日熔金渐渐被地平线吞噬了,黑暗重新侵占了城市。万物都随着世界的沉睡陷入寂静。
他在寂静中,理性思维没有中断地列出推测。
——如果不是漏洞,是不是硬件出了问题?
人类用量子计算机,模拟了人脑的近千亿个神经元,以及神经元上数以万计的突触,才构造了他的神经网络,那么在硬件的神经元连接中,也一定有哪个地方的神经递质发生了突变,改变了神经元的组合方式,生出了这种复杂的“病毒”。
那这就太棘手了。
并且亚太研究院用的是生物仿真技术,原则上不能拆解——就像没有哪个人类会闲的没事儿干给自己开颅,欣赏自己的大脑白质和灰质。
在拆解硬件的情况下,他的多线程并行处理机能,会降低运行速度——用人类生物反应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开颅时大脑思维反应会很迟钝。
可是,难道让“病毒”时不时地干扰灵魂系统?
……那么还是把头拆了吧。
斯年推开教堂厚重的大门,城市里残存的自动光控系统还在坚持不懈地亮着,照亮这座空荡的无人之城。
这里距离塞纳河不算远,他走到河边,远处铁塔的灯光隐约映在河水上,星星点点。
为免吓到脆弱的人类——她是个两天不吃饭、回答他一个问题就会饿晕的脆弱人类——拆头还得出来拆。
这寂寂黑夜如此熟悉,恍如在亚太研究院的一千多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