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简甩着手进门,左右瞧了瞧,一进的小院有一间宽敞的堂屋,两间耳房,下人的住处单独有两间小房,还有厨房——就是太久没人住,锁上结满了蛛网。
西北角一棵柳树歪歪,碧绿的丝绦随风摇摆,赏心悦目。
“这棵树甚合我意,”山简也不去屋里看,径直走向那棵柳树,“在京城时候,我住在王府的别院里,门外也有这样一棵柳树,闲来在树下下下棋,对对诗,也是颇有乐趣。”
持盈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先生节哀顺变。”
山简回过头来笑了笑,问:“文誉在何处?许多年不曾见过他了,上回的事……”
持盈体贴地宽慰道:“阵营不同,难免相互倾辄,何况先生后来也摆了你一道,就算扯平了吧。”
山简“嗯”了声,又朝前走了两步,手在柳树的树干上反复抚摸,持盈看不见他的脸,却也可以想见,他定是一脸怅惘。
“这里很久没有人住了,我叫人来打扫一下,再给先生派一个小厮两个丫鬟过来伺候……”“丫鬟就不必了,我不习惯让女人伺候,一个小厮就足以。”
这话似乎印证了持盈心中的某种猜测,于是也不强求,只点头答应:“行,先生晚饭是到府里来吃,还是?”
山简望着柳树出神,没听到她的话,持盈于是留下人打扫卫生,特意叮嘱他们不得吵闹,自己带着小秋回了府。
当晚崔绎从府衙回来,还没进门就看见桌上掰着比平时丰盛的菜肴,不由诧异:“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菜。”
持盈也把那身朴素的布衣换成了黑色绣银纹的锦袍,发间只插一根白玉簪,崔绎两眼放光地凑上去:“还打扮这么好看,说,又勾搭谁了?”一边搂过她的腰往桌边走。
持盈被他呵得痒痒,笑着推了他一把:“王爷问我,我还要问王爷呢,王爷背着我勾搭谁去了?”
她这一问,崔绎表情不自然了,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胡说八道,本王几时过勾搭人。”“没有吗?可我听曹将军说……”“……唔。”
崔绎搂着她坐下,有点不太情愿地招认:“也不能说是勾搭,前几日我上城门去巡视,在城门口遇见一个道士,说王爷我有龙虎之姿,只可惜虎落平川,壮志难酬,我一时好奇就和他多说了几句,觉得那人……还挺聪明的。”
持盈故作惊讶:“还有这种事?”
崔绎噎了下,反问:“你问的不是这个?”
持盈无辜地眨眨眼:“不是啊,我听曹将军说徐老将军有个儿子叫徐诚,也是一员猛将,王爷不是勾搭失败了么?”
崔绎:“……”
持盈坏笑着戳戳他的脸颊:“怎么回事,王爷?城门下有个聪明的道士,然后呢?他给王爷吃了什么仙丹,王爷最近的聪明劲儿都是托了这人的福?”
正在这时,门外来了亲兵禀报说山先生到了,山简紧跟着就走了进来。
崔绎瞠目结舌地看看昂首阔步进门那人,又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的持盈,彻底没脾气了。
持盈乐不可支,起身迎接:“山先生和王爷既然早就认识,也就不需要我介绍了,请坐吧。”
山简比百里赞还不客气,见了崔绎礼也不行,随便抱了下拳便在绣凳上坐下。崔绎一脸悻悻地看着他,虽说之前就觉得此人倨傲,但有求于人时必须低三下四,加上他出的主意也还可以,便不怎么计较,可如今都被请到王府来了,自己今后要养着他,就是他的主子,怎么还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崔绎琢磨着要杀杀他的威风,要不一个百里赞就够受了,再来个更厉害的,他这个王爷就要被踩到泥里去了。
要怎么开场呢?崔绎提起酒壶,给他倒了杯酒,山简客气地说:“谢谢。”连王爷二字都不带,敢情真不把他当王爷,崔绎觉得这问题有点严重了,必须给他个下马威了,于是气沉丹田,摆出平时自己教训麾下将士时候的威武表情,咳嗽一声:“本王……”
山简双手举杯,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承蒙王爷错爱,在下还不曾自报家门。”
等他报上姓名,崔绎险些摔到地上去,手里的瓷酒杯也被捏得粉碎,拍桌大怒道:“你就是山符之!”
山简静静坐着不动,丝毫也不害怕:“正是在下。”
他太淡定了,以至于崔绎都不知道接下来是应该叫人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还是亲自拔出星渊剑把他给捅了,自己之所以会被撵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据持盈所说,那可都是“托了他的福”啊!此仇不报非君子,武王爷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是有仇必报的人!
“虽说山先生不远万里前来投奔王爷,王爷也不必这么激动吧?”持盈在桌下按住了他的膝盖,不让他起来。
崔绎一张脸憋得通红,接着骂吧,不合适,别说持盈了,就是他自己都稍微动了招揽此人的念头,若就此拖出去砍了,实在太可惜;不骂了继续喝酒吧,也不合适,刚才那一声吼证明了自己是有话要说的,干打雷不下雨的话岂不是威仪尽失?
于是武王憋了半天,硬生生把话头掰转过来:“本王仰慕先生美名已久,能得到先生襄助,本王定能早日取皇兄而代之。”
山简倒是不介意他这僵硬的转折,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两眼与他对视:“王爷要不要篡位我管不着,我来燕州,一是为了避难,二是为了报仇,说白了,想利用王爷,也愿意为王爷所利用,所以多的话王爷大可不必说,山符之不求名利,只要王爷一个承诺。”
崔绎略觉惊讶,不由反问:“报仇?报什么仇,你要本王承诺你什么?”
山简一字一顿地道:“只要王爷承诺为我取崔颉项上人头,我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前是太子,现在是皇帝,崔颉的名字除了先帝和太后之外,其余人等一律是不许叫的,然而山简作为一个曾效命于他的人,却敢直呼其名,并且在言语的背后,仿佛透出刻骨的仇恨,是能让他豁出生命也要讨的一笔债。
崔绎向来是不机灵的,今日却突然就开窍了,嘴唇一抖,难以置信地问:“他连老三也杀了?”
山简表情平静如湖,眼里却倒映着深沉的悲伤:“王爷不赞成撤内阁、收回藩王属地,皇上一心想要揽天下大权于一身,杀王爷等于是杀鸡儆猴,五王爷六王爷他们得知此事后,都交出了手中的王印,四王爷……在府里服毒自尽了。”
崔绎与持盈齐齐倒抽一口凉气,饶是持盈深谙崔颉秉性,也并不知道当年他竟然将崔璟活活逼死了。
崔绎还是不敢相信,再次确认:“老三从小和他学在一处玩在一处,他竟也下得去手?”
“明面上谁也不知道是皇上赐死的,”山简一脸隐忍的悲伤,“开春那会儿王爷染了病,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皇上得知以后,派人从宫里送来一碗药,我和王妃都劝王爷不要喝,王爷却说信得过皇上,不会杀死至亲手足,就……就把药喝了。”
崔绎长长地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眉头紧皱,又问:“那三王妃呢,还有老三那些姬妾,皇上怎么处理?充教坊乐伎?”
山简摇了摇头:“皇上假装听到噩耗很是震惊,命人厚葬王爷,王妃遣回汉州娘家,府上的下人都各自散了。”
崔绎低下头不言语了,持盈却有点疑惑:“皇上怎么会允许你离开京城?”起初她以为山简是在崔焕死后就立刻遁逃了,不过既然他连三王妃的去向都清楚,证明是崔焕下葬以后他才走的,以崔颉对他的欣赏程度,应该是绝不会放他逃出京城——尤其是投奔崔绎这个死对头的吧?
“他不许,我就不走了么?”山简一昂头,悠然道,“我问王妃借了点胭脂水粉,扮了女装,很容易就混出城了。”
持盈:“……”
崔绎沉默地想了一会儿,问:“这么说撤藩的诏令很快就会到燕州来了?不对,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