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2 / 2)

凰图 寐语者 3616 字 15天前

今日百官迎驾,是大日子。帝京九门齐开,王帜高悬,御道黄沙直铺出郊,除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和在平州鹤庐闭关静修的诚王不能亲临迎候,其余百官都早早在仪仗庄严的宫门前跪迎。

恰在姜璟一筹莫展时,于从玑遣了人,飞也似的,赶回府禀报——

皇上传下两道口谕,一是,不愿惊动京中,繁琐扰民,令百官回避,免了迎驾大礼;另一道口谕是,帝后将要亲临探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

皇帝亲临臣子的府邸探视,这是近两朝都没有过的浩荡殊恩。

消息传来,于府惊得人仰马翻,事前全无一点迎驾的准备。御驾午后就到,阖府上下匆忙洒扫张挂已有些来不及了。好在从玑很快又差人传话,说一切礼仪从简,皇上不欲惊动,只特意吩咐大夫人,将小皇子穿戴端整。

姜璟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回话,怎么让他知道,此刻的小皇子,恹恹地睡着,小脸绯红,不肯用早膳,也不肯起身。

宫门迎驾的仪仗已就绪,却不料圣驾行至京郊才传来旨意,竟不直接回宫,而是先驾临宰相府。这旨意令所有人愕然措手不及。从玑接了旨意,匆匆赶回府布置迎驾。前脚甫一踏进家门,便听家仆禀报,“宸卫大将军来见相爷与二公子,已在堂上等了半个时辰了。”听得是舅父姚湛之来了,从玑心下一叹,此时京中最惶惶难安的人,只怕就是舅父了。

诚王这一局,败得哑口无言。

他以尘心堂里囚禁的沈觉,向皇后发难,挑动京畿戍卫自起内乱,把舅父这个身居宸卫大将军的拥立功臣推出来,意欲压制皇上。可谁能想得到,沈觉这枚棋子,是一枚不动声色的活棋。皇上留着这步棋,让出使南秦的使臣韩雍,不声不响演了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一个假沈觉出逃,激得南秦兴兵追截,落下犯境的口实。真沈觉趁机现身,借了韩雍这出戏,正大光明踏入北齐。既然沈觉此时才随韩雍入齐,那么从前尘心堂里住过什么人,也就一笔抹去,无从追究。

诚王挑起这一场京畿戍卫风波,让元飒做了替死鬼,连同舅父姚湛之也险些搭了进去。父亲当日明言警告舅父,若当真追随诚王兵谏犯上,只有死路一条。舅父仍在摇摆不定,直至得知——昔日被贬流放佑州的邱嵘,被巡视南疆的皇上重新起用,出任佑州军务参知。职位虽低微,却意味着华皇后对昔年太妃之死已既往不咎。这无异于皇上和皇后,遥遥传递给了姚湛之一则意味深长的讯号。

第十六章

这一生,从未觉得,这身蟒袍玉带穿戴起来如此沉重而光鲜,哪怕这具老迈躯体每一挪动都倍觉吃力,于廷甫仍竭力昂起头颅,伸直腰板,维持着宰相的威严仪态。从玑小心扶持着父亲,感觉到他枯瘦的身体已经很轻,可他朝着銮驾颤巍巍迈出的每一步,都蕴藏了不可言说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步子,仿佛也牵引着整个于氏家族的荣光,走向晴雪艳阳下——前方远处,光晕如环拱耀着的一乘龙舆、一乘翟车,已出现在黄沙铺设的大道尽头,宝盖羽伞,如云仪仗,渐渐行近。

父亲当先跪下,徐徐顿首于地。

行动不便的大哥在三弟和四弟的搀扶下,跪拜于父亲身后。

銮驾按皇室日常出行的仪仗,马覆锦披,额插翟羽,金缨红络,攀胸紫铜铃拂的声音清越入云,动摇徐来,龙舆在十丈之外停下。从玑以额触地,依礼不可抬目直视,却见父亲身子似难当跪拜之姿,巍巍的歪斜了下。从玑顾不得御前失仪,忙挪动膝盖靠近,让父亲倚在自己肩上。恰这一抬身之际,龙舆降处,皇上下了舆,回身亲手去扶同乘龙舆的皇后……帝后同舆,可见华皇后所受的恩宠比从前更隆了。黑压压跪拜一地的人丛里,无一人敢抬头,唯有从玑无意间抬起了目光。他的目光,遥遥触及步下龙舆的皇后,似被丽日光晕迷眩了一刹。

“臣于廷甫,恭迎圣驾。”

父亲声音洪亮中透出竭尽全力的颤意。

阔步踏雪而来的皇上,俯身扶起父亲,未发一言,先振臂除下自己身上玄狐裘大氅,双手给父亲披上,低声斥道,“朕说了从简,怎么还劳你立雪相候!”另一个清冷语声如微风拂雪,正是华皇后,“于相保重身体,地上积着雪呢,快都起来。”

凤羽纹袖沿下,寒玉般的一双手,在从玑眼前虚扶了一扶。

从玑不敢当皇后这一扶,复又叩首谢恩才起身。

父亲语声颤抖道,“总算等到皇上、皇后御驾回京,老臣此生无憾了!”

皇上扶着父亲,叹了口气,飞扬双眉间皱起一痕歉意,“朕有愧。”

只淡淡三个字,却令宦海沉浮一生的父亲老泪纵横,喃喃不能成言。

登基已三年的皇上,正值英华之年,与大哥年纪相仿,在藩时多有风流之名,曾是倾倒闺阁的美男子,如今英武倜傥依旧,却平添了一分峻严,这一叹一皱眉,流露帝王之身的沉重冷郁,与昔日里曾与大哥载酒宴游的晋王,已判若两人。从玑心中如此想着,皇上的目光,也越过了父亲佝偻身躯,落向他身后的大哥。

“从璇。”皇上直唤了大哥的名字,深邃目光在大哥身上定了一定,不多言,那份旧友间的亲厚,却令所有人瞬时都明白了。原来皇上从未淡忘旧谊,往后于家这个长子,纵已成废人,家里家外也没有人再敢轻慢于他。于从玑心中感激,眼见父亲也大是动容,大哥更挣扎着要下拜。皇上亲手扶着父亲,扬眉间来不及拦阻,身侧的华皇后已翩然而出,在大哥臂上轻轻一托,“爱卿免礼。”

南朝人在尊卑男女之别上,不比得北朝豁达,然而华皇后此举全无拘束,落落风致,与北朝女子一般无异。朝中对华皇后的非议传言,多说她妖媚惑主,行事乖冷。眼前所见的皇后华氏,仪态万方,并不如传言中孤冷,行止音声自有一种摄人心魂之力。搀扶着大哥的从琳、从琅二人,已是神为之夺。

帝后对长子从璇这份格外的体恤,比什么恩赐都更触动于廷甫。

从璇的伤残,是他一生最懊悔痛心之事,这个儿子也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牵念。宦海险恶,从玑自顾尚且不易,丛璇心气高傲,最受不得委屈,膝下只一个女儿,也不知能否照拂他的余生。如今眼见皇上并不因丛璇已成废人而轻视,从不轻易施恩于人的华皇后更待之若此……于廷甫胸中热意涌动,感慨万千,君臣一场,年青的君王与异国远来的皇后,终是知悉他所愿所求的。

此番拼出老命,独撑京中大局,力抗诚王对皇帝的施压,镇住摇摆不定的拥立功臣姚湛之。皇上素来治下恩威并重,自然不会薄待了于家。然而于廷甫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更已位极人臣,还能贪图什么官爵,无非是为子孙积攒福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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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相府门前到正堂这一路行来,皇帝始终亲手搀扶着老迈的宰相,皇后随在他身侧,步履轻缓,衣袂飘飘而行。皇上没有半个字问起朝政,也不问起小皇子,只温言闲叙,问着于廷甫的起居病势,偶或与随行的于丛璇重提旧时佳事。丛璇一一应对,初时拘谨僵硬,渐渐也有笑容浮现于苍白消瘦的脸上。

华皇后淡淡莞尔倾听,皇上与于家父子娓娓相谈,目光不时掠向皇后,尤其与丛璇谈及少年旧事时,有意挑了三五趣事,说与她听。每当皇帝的目光掠来,皇后的眸光总是恰恰迎上,自有不可言传的默契相与。

皇帝体恤老宰相的孱弱病体,免了正堂上又一番繁琐跪拜的礼数,让于廷甫就在平日养病的暖阁里安置下,君臣二人好生叙话叙话。于廷甫也不矫作推辞,应了旨意,吩咐从玑,让跪候在正堂上迎驾的内眷们都退下。

“皇上。”华皇后微微一笑道,“妾身这些时日不在京中,久未召命妇入觐,也想见一见诸位夫人了。”

于从玑闻听此言,只觉皇后思虑周到,府上内眷跪候多时,不曾瞻仰圣颜,这份恩泽也要被及内眷才好。而于廷甫则暗暗对华皇后的玲珑心窍颔首,皇上要与自己私下所叙的话,自然不是闲话。当此微妙时节,首当谈及诚王与南朝。皇上若吩咐左右退避,难免拂了华皇后的颜面,若留她在侧,许多话便有了忌讳……倒是华氏自请回避,体恤了皇上,又施了恩典给府中内眷。

皇上凝目注视了皇后一刻,忽的笑了,“你回京这一路都挂念着衡儿,如今是一刻也等不及,撇下朕,赶着去看这小儿?可叹父不如子。”

稚气未脱的从琅,竟咧嘴笑了出来,君前失仪。于廷甫却也随着他呵呵直笑。皇上率性自嘲,与皇后不避外臣的调笑,直教从玑有些啼笑皆非。华皇后娥眉微挑,朝皇上眼波轻掠,似嗔非嗔,笑而不语。却是另一个温婉女声应道,“夫妻结的是发,母子连的是心。”

是侍立在皇后身侧的商昭仪。

适才迎驾时,从玑叩拜了皇帝皇后,也依礼拜过这位新册封的昭仪,模糊瞥得那一身宫妃装束,其余全未留意。此刻听她出声,不觉抬眼,讶然暗想,这位昭仪气度虽佳,容貌仅算清秀,不知如何在天人之姿的华皇后身边,博得了皇上的青眼。

皇上转对父亲笑道,“朕南巡这些时日,托付衡儿给于相,想必这孩子没少在府中添乱。皇后,且瞧你怎么赏赐吧。”

“妾身感激于心。”皇后盈盈颔首,朝父亲浅施一礼。

父亲忙回拜,连连道,能服侍小皇子是于家上上下下皆以为荣的福分。复又禀奏道,这些时日是长媳姜氏寸步不离在侍候小殿下。皇上若有所思,含笑道,“当年丛璇成亲,朕还饮过喜酒,转眼已六七年了吧。”于丛璇苍白的脸上略现红光,答道,“是,微臣记得,当日陛下与……与宾客斗酒,醉后不肯休憩,是扶醉策马回王府的。”

听大哥在宾客二字上略顿了顿,从玑稍一思量,记起来,当年在大哥喜宴上斗酒的两位亲王,一位是当今皇上,另一位……则是已死于兵变的骆后之子,瑞王。

皇上目光微动,随即朗声而笑,“三分薄醉罢了,你倒还替朕记着!”

“皇上口中的三分,那自然是七分醉了。”皇后似笑非笑,曼声含了一丝揶揄。皇上朝于家父子闪了一个无奈的眼色,“还好那时皇后尚未嫁来,不然朕连一分醉也不敢的。”

此番连大哥也忍俊不禁,笑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