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3262 字 13天前

“今上过誉,不过有几个比他人壮实些。”成去非斟酌一番,唤来赵器,交代清楚,让他们到府前去候着,才叩拜于地:“臣不敢拂圣意,臣替父亲谢圣恩。”

英奴略一伸手,示意他起身,成去非刚直起了身子,就迎上他劈头盖脸好一句直白的问话:

“朕能信你么?”

这般逼视,仿佛淬火的剑光,他罕有这么锋利的时刻,成去非目光却静如夜,无风无浪,无波无澜,声音里也毫无起伏:

“今上信与不信,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

聪明人回话,不点明不道破,偏又是死忠的机锋,让人挑不出错,也安不了心,英奴不纠结于此,仍说:

“朕问的不是这个。”

忠君事君,英奴从来看得悲观,王业自先帝始便不稳,他离权力的漩涡不远不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事实则是,谁都不是傻子。终先帝一朝,大将军权势渐重,却勉强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如今,大将军一枝独秀,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乱臣贼子的路上走,不过,成王败寇,待一切成定局,世家们纷纷倒戈,重新站队,也是人心难测。

他不指望乌衣巷有韩伊的骨气,但求他们也好歹拿出点名臣的模样,身为人臣总该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让人太过心寒。

想到这,英奴只觉心底如同一条冰封的河,底下偏又暗涌汩汩暖流。见成去非微微欠身,似想好了对词,便先截断了:

“朕近日读《史记》,颇有所得,那些王公贵臣倒在其次,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让人有触于心。”

成去非听他忽提起这茬,大致猜出下面话风往哪引,遂垂首道:“臣愿听今上细言。”

英奴笑了笑:“《史记》里人物众多,有商君吴起富国强兵之策,有张仪苏秦经天纬地之才,有白起孙膑决胜千里之功,有田单信陵尽挽狂澜之力,可朕却独爱豫让其人,你可知为何?”

刺客列传的故事,但凡读过些书的,恐怕无人不知,先秦古风已成绝响,同当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成去非知道此刻不是守拙藏愚的时候,便回了话:

“今上同太史公可谓神交,太史公记刺客列传,褒贬自在其中。人活于世,最看重的莫过于才、谋、功、力,可这些只在一时,而豫让的忠义肝胆,却泽被后世,即便千百年过去,后人读史依旧为其动容,让今上念念不忘的,恐怕就是这了。”

君臣应是第一次这般推心置腹,英奴问的出,成去非答得准,无半分含糊敷衍。

“朕不是逼你做豫让,只是朕一直拿你父子当国士……”英奴的言外之意已经一目了然,这摆明了是要成家只能“君以国士遇臣,臣以国士报之”。

成去非默了半日,方稍稍抬眼道:“臣父子蒙今上不弃,然国士二字太重,臣同父亲皆不敢当此赞誉。今上方才问臣的那句,臣只能回答君父,唯有等。”

坦坦荡荡,英奴看不出他平静面庞下到底长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话已至此,身为天子,假若还再试探便无多大意思,算着时辰差不多,略略一回眸,朝木叶阁望了一眼,不由带出了一声仿佛低叹的话:

“朕要回宫了。”

成去非察觉出这一丝哀绪,只当他是忧心时局,默默跟在其身后恭送。

待那驾马车平稳驶出视线之外,成去非立于阶下默思良久,看来,今上到底仍是沉不住气了,亲自来了乌衣巷,那么,大将军呢?成去非冷冷看着远处一片暗夜漆漆,在这暖得要融化人心的春夜,比在彻骨冰寒的冬日里还要清醒得多。

他等得起,不怕等,下一步,只等那紧要的人来。

如墨夜色里忽多出一个悄无声息的人影,人影在成府附近的地段观察半晌,方看清成去非竟立于府前,一时愣怔,犹豫片刻,依旧准备自偏门入,照例掐准节奏扣门五下,很快,门内探出个脑袋,低语问了句什么,这人身影便一闪而入。

不多时,这人终是等到了成去非,匆匆施过礼,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果不出大公子所料,荆州那边来了书信,小人自驿站给截了下来,不过,有一事很奇怪,这封书函本该于十日前就到的,但似乎一路投递过缓,拖到现在才到,似乎有意为之。”

说罢便福身退至一侧静候,成去非拿起便撕了火漆,大致看了几眼,不过些陈旧的场面话,却写得恣肆华美,倒是很捧大将军的场,成去非知道这定不是出自许侃之笔,不知是哪个主簿长史为其润色的……

刚欲放下,目光无意再度扫过一句“公乃行伊周之事”,不由又近了近烛火,一双眸子里忽似掠过寒鸦万点,打了个手势示意来人退下,自己复又踏出门吩咐下人道:

“去木叶阁请贺姑娘来我书房,倘不在,便去樵风园寻她。”

说罢自己腾出手来,随意写了几个大字,盯着看了片刻,又把之前静斋抄录的那本《春秋》取了出来,似乎还不够,便又把前一阵阿灰送来的《老子》也摆在了案几上。

那边琬宁刚回木叶阁,尚不曾梳洗,听成去非传话自己,第一想的便是书籍之事,转念一想不对,他说过不急的,二者,何苦晚上忽然叫她过去?她一路自然又是忧虑,仿佛自那事过后,她注定一生受其牵制受其摆布了,人,果真不能落人把柄的,琬宁凄凄想,辗转得很。

“大公子,贺姑娘来了。”下人低首传报。

成去非缓缓转过身,一眼就瞧出她的不安,便说:“到我这边来。”

琬宁不敢不从,小步挪了过去,余光瞥见那铺开的大字,不免又惊又叹,这字用隶书写成,可谓自成一家,无雕饰而去流俗,古拙却又见妍美。

还未来得及再多看几眼,只见成去非让了让身:“你来看几样字。”说着一一摊开来,见她杵在那不动,手指点了点案几:“你站在那里如何看得清?”

琬宁脸微微一红,虽动了几步,却仍不敢离他太近,眼睫轻颤,低首接过他递来的一本《春秋》,看到署名虞归尘,便轻轻翻开,那虞公子笔法变化丰富,形态清新流便,自由任情,不愧是位列江左八俊之首的人物。

待她静静端详半晌,成去非又递了一本《老子》,上头并无署名。这一本的字,好似琴瑟织锦,虽无定势,却自是一番儒雅气质,很是潜静。

直到最后,她才得以细看新墨书写的这一张,一时觉得甚是为难,很明显,这应是成去非所书,难道他是来让自己评定字的优劣?这三人的字,各有其法,皆为上乘,她是难断高下,那曲意献媚的话,她恐怕是说不来的。

第49章

“来,”成去非提笔蘸墨,塞到她手中,先指着自己那几个字道:“仿一仿我的字。”

琬宁愣愣瞧着他,见不是玩笑神色,才低声推辞:“我不行的。”她绝不是谦逊,这几样字,哪一样都尽显天分与勤奋,那本注释的《老子》虽不知姓名,她猜也定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是和成虞二人一样年纪相仿,真可谓是青年才俊了。

不想成去非压根不理会她,一壁替她抻纸,一壁说:“你有多少本事,我心里有数,当日在你书案上见你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婉然若树,穆如清风,再推辞,便是矫情自饰。你受阮家教诲,就拿出点坦荡之风,我不想多费口舌。”

几句就堵得她无话可驳,他利利索索为她备好一切,就等她落笔,琬宁见他立在一旁,无形中自有压力,成去非见她半日不动,遂道:“你安心写,加上这两本,捡两句写便可,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说罢真的敛衣而去,琬宁暗暗松气,猜不着他有何意图,兀自茫然想了想,还是跪坐下来,待笔握手中,很快便全神贯注投入其中。

灯花骤然发出一阵哔啵声,琬宁不禁抬首相看,伸手挑了挑灯芯,埋头继续写了。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成去非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全然不知,字写好晾放一旁,琬宁正专心看那无名氏注的《老子》。

李耳老氏留下的句子就像顽石,把玩不得,琢磨不得。书于卷上不可读,噙在口中不可言。想必研究起来自有三分乐趣,然余下七分却是无奈。

她也一直认为,注释老庄,不过哪日忽然得了几句珠玑之意,可一旦写了,就不是了。似乎唯有困死胸中,那些玄意才有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