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没见过那么多钱,费盛也没见过。要知道在阒都,咸德年间给离北、启东的军费总开支也才两百万封顶,朝臣们缩减了俸禄,勒紧腰带把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给供了出来,朝廷都穷疯了。但是在这儿,颜何如挥手就是几十万两,砸下去就是为了招待人的。
路上确实辛苦,费盛不敢再让沈泽川熬,候着人把药吃了,就招呼下属打水,把床铺收拾好。他不敢催沈泽川休息,就悄悄吩咐丁桃上。
费盛没有叫颜氏的人进院伺候,锦衣卫层层把守着庭院,他留在最后一层,夜里要守在沈泽川的檐下。不仅是地上,这院子的飞檐屋脊上也有锦衣卫。丁桃白日里在马车里睡得饱,这会儿带着历熊坐在上边写写画画。临行前萧驰野那句话时不时会在费盛脑海里重现,以至于夜里沈泽川咳一声,费盛的心就往喉咙眼里跑。
沈泽川对敦州不熟悉,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梦魇来得厉害。茶石天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建兴王府。
那黯淡无光的屋檐底下坐着又聋又哑的姆妈,沈泽川站在昏暗的屋里,觉得口渴。桌子那么高,他踮着脚去够茶盏,却拨到了地上,瓷碎溅在脚边,刮伤了沈泽川的手指。
沈泽川啜泣起来。
他莫名很伤心,像是摔碎了件宝贝。
可是不论沈泽川怎么啜泣,姆妈都背着身专注地在刺绣。她把手臂拉长了,再摁下去,影子拖到了沈泽川的脚边,变成了诡异的长身怪物。她反复做着一个动作,周围一片死寂。
沈泽川手指撕裂般地疼痛,他在焦灼里攥起小袍子,把割破的手指裹了起来。袍子很快就渗出血色,像是山茶摔在了雪地里,碎得又红又艳。
第170章 怪物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抖得厉害, 那火燎般的痛感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他疲惫地抬起右臂, 张开手掌时发现双指不能自如动作。窗纸隐约透着亮光,他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沈泽川搁回手臂, 让汗沿着鬓淌下去。约莫片刻, 他翻身而起, 穿戴的时候双指微蜷。
费盛听着动静,回头招手, 示意端药的下属过来候着, 那边门就开了,费盛掀袍迈进去, 沈泽川正站在铜盆边洗漱。
“主子, ”费盛绕到一边, 轻声说,“一早就叫了大夫,正在那边等着,咱们传进来瞧瞧?”
沈泽川把帕子搁回盆里, 难得没驳他, 说:“叫吧。”
费盛立刻欢天喜地喊人, 他在这个空隙里,跟沈泽川说:“昨夜就放了人出去,有六耳的旧交情在,消息来得都快。主子,雷惊蛰在城里呢!”
沈泽川立在门边,回看了眼费盛, 若有所思。
雷惊蛰反应这般快,说明他们对辎重押运的路程都牢记于心,把逾期的可能也算在了里边。这些天队伍没有到,雷惊蛰就立刻下到敦州,看来是想查明白蝎子是被谁劫了。
“辎重往茨州走有离北铁骑随行看押,消息传不了那么快,眼下也该进了茨州,不论雷惊蛰能不能查到,东西和人已经是咱们的了。”费盛让开身,看沈泽川喝药,“但是在城中活捉雷惊蛰太难了,主子,这敦州还有四百个蝎子在看守被他们俘虏的土匪,那都能算是雷惊蛰的兵,咱们人太少了。”
沈泽川苦得微皱眉,说:“雷惊蛰如今还没有把洛山和端州收拾干净,这表明他手里的兵不够用,偷运军械很可能就是想要讨好边沙,因此敦州城内的四百蝎子未必就肯听他指挥。况且咱们到敦州是来和气生财的,不是强取豪夺,凡事可以慢慢来。”他把空碗递给费盛,“茨州近来无要事,我有的是时间和他玩儿。”
费盛接碗的时候瞧见沈泽川垂在袖口的手,面色一变,掀袍就跪:“这是折了啊主子!路上赶得急,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没——”
“赶路要紧,半道上也找不到什么好大夫。”沈泽川看费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只是折了两只手指,不是断了,等会儿让大夫缚上钢针,缠起来养半年就好了。”
沈泽川讲得轻描淡写,费盛却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撑着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地说:“主伤臣死,没有近卫在侧还让主子受伤的道理。”他说着抬起手,照着自己的面颊就是几巴掌,“还让主子亲自出手相救,都是我等太没用了!还请主子责罚!”
费盛现在带着锦衣卫,他跪在这里干净利落地给自己几巴掌,也是扇在外边人的脸上,就是要把姿态压低了,让内外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事是个警钟,往后不能再犯,沈泽川伤不得。他们被韩丞抛弃,到了中博,在被萧驰野拒绝的那一刻起,主子的人选就只有沈泽川。
乔天涯也会御下,甚至比费盛更讨下属的喜欢,但是他太过自由。他在某些时候,更像是把沈泽川当作了朋友。费盛从沈泽川把乔天涯调去姚温玉身边这一举动里,揣摩出了很多东西。
姚温玉的身体一时半刻能好吗?如果不能,那乔天涯就会长达数年地留在姚温玉身边。沈泽川身边空出的位置给了费盛,这在费盛看来就是种暗示,他必须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乔天涯不会做的事情。他得让现有的锦衣卫都清楚地明白,沈泽川不追究他们的失职是在给纪纲面子,但他们绝对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误。
沈泽川没有点头的事情,费盛决计不会做。沈泽川吩咐的事情,不论好坏,费盛决计执行到底。他远比乔天涯更加明确自己的位置,他是沈泽川的近卫,不是沈泽川的朋友,所以沈泽川受伤的事情,他不会私自禀报给萧驰野。
檐下的锦衣卫也跟着跪了一地,听着费盛的巴掌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费盛扇得自己面颊泛红,还在抬手,忽然被折扇给挡住了。
“有舍才有得,事不过三话都好说。”沈泽川左手挪开扇子,“院里的都是七尺男儿,有过就有罚,回了茨州我自有安排,你站起来吧。”
沈泽川没有任由费盛继续自扇耳光,就是没有羞辱他们的意思。他对读书人够尊敬,对锦衣卫也不差。府里的月供发得及时,按照阒都的标准折成了现银。锦衣卫的住所都是宽敞明亮的屋子,还有纪纲随时指点功夫。起初他们都以为沈泽川阴晴不定,不好伺候,但时间久了,就发现沈泽川其实喜好特定,有赏有罚,命令都下得果断直接,从来没有迁怒于下的事情。
费盛拭了把眼泪,对着沈泽川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站到了边上。丁桃在旁边看得发愣,生出了好大的愧疚。外边的大夫正好到了,费盛掀起了帘子,把大夫迎了进来。
沈泽川的两指确实是折了,但好在没有真断。如他所料,大夫给缚上了钢针,再养半年就差不多了。
“这些日子里,爷就别再提刀拉弓了。”大夫是个老头,因为诊金给得足,所以起身时特地吩咐,“这伤耽搁了好几日,幸好没错过今天,不然就是缚上钢针也正不回去。我看爷的身体不好,这时正八月,冷热骤变,在吃穿上也要多多留心,别再病了。”
大夫撩起了衣袖,收拾医箱时,又想起什么。
“爷是不是总睡不好?”他说,“生意是得做,但劳心费神哪,夜里梦魇压身,久了人也招架不住。我一会儿再给拿个锦囊,搁点助眠的香,爷晚上压在枕头底下试试。”
费盛弯腰替大夫拎了医箱,把人送了出去。
* * *
沈泽川坐在椅子上,在片刻的安静里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双指并在一起,被缠得结实,伸展不便,握刀是不必想了,没断真是幸好。
但是他怎么会梦见建兴王府呢?
昨晚的梦就像是洗黄的布,姆妈只有背影,因为沈泽川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他为了那杯水而哭得伤心,他真的是为了那杯水吗?
沈泽川把肘部放在了把手上,缓缓后靠,目光沿着半垂的竹帘看向檐下,那里昏着一片树影。他在脑海里放慢了梦,试图把每一寸都摊开了看。
屋檐下坐着聋哑的姆妈。
院子很小,屋子朝向不好,一到黄昏屋内就暗得很快。沈泽川还很矮,矮到可以不需要弯腰就能望到里间。他好想喝那杯水,整个喉咙仿佛都在被火烧。但他够不着,于是他踮起了脚。
沈泽川微微仰头。
他踮起了脚——这件事不是第一次,他知道茶盏可能会摔到地上,所以他在踮脚的时候望向了里间。里间太暗了,窗子都没有打开,那垂了一半的珠帘死掉了,在昏暗中渗着白色,没有一丝摇晃。
沈泽川皱起眉,出神地窥探下去。
他为什么要朝里看?
幼年的沈泽川踮脚趴在桌沿,望着那团漆黑。他眨了几次眼,没有收回目光,却忍不住探出手指,碰到了茶盏的边沿。漆黑里有人在涌动,沈泽川在分心时拨掉了茶盏。茶盏的碎声很清晰,像是砸在了耳边,惊得里间的人转过了头。姆妈反复抬臂的怪影子悄无声息地抓住了沈泽川的脚,沈泽川在这一刻,看见了一张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