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从周昂花了五两银子跑来“探监”加借书那时候开始,两人认识了已经有两三个月,但其实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然而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样的:真正投契的人之间,不需要太多来往,就能直觉地感觉到彼此的意趣相投。
所谓知己,大抵如此。
周昂与吕端二人,一个青春正发,一个垂垂近老,一个人生起步,勉强算少年得意,一个困居一隅二十多年,正是老来无趣,但彼此因书成友,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渐有默契——周昂诚心问道,求学于吕端,这是抛掉了一切其它功利目标的纯粹的求学,而吕端则极为赏识周昂的好学、勤思,也讶异于此人的思维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绝然不同,鲜意超群。
于是,书院之内,周昂这兜头一拜,当时就让彼此都颇觉快意。
一种心愿达成的满足感觉。
虽说过去已经隐隐有师徒之实,但这时候名分定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不免又更显亲近——别的就不提,至少到了近中午时分,吕端很认真地留了饭。
周昂也不推辞,就在这书院里,陪自己新拜的老师一起,吃了一顿饭。
话说,这个年代的“老师”,以及师生关系,和后世普及基础教育之后的学校里那种老师与师生关系,可是有着绝大不同的。
如果勉强类比,大概跟读博士时候的导师,还勉强有些相像,但仍有绝大不同——所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地位,是近似于父亲的,而双方一旦结成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的捆绑。
彼此的兴衰荣辱,都在一体。
当然,初初拜师,周昂一句别的话都不提,仍旧只是与吕端认真地研讨自己近来读史的几处心得,而吕端也明显是很默契地只享受这种师徒二人坐而论道的快乐,无关之事,一概不提。
事实上,对于现在的两个人来说,也的确是无甚好说。
吕端的政治生涯早已跌落谷底多年,而他至少是目前看上去,并没有要重新出山的欲望或冲动,再说了,就算是他想重新出山,显然也不可能指望周昂这么一个待在县级衙门里混饭吃的弟子帮上什么忙。
而周昂这边呢,首先他就没有什么仕途方面关于做官,做大官的想法,其次,自己新拜的这位老师的现状,他也算是比较清楚的,因此压根儿就没打算从他这里借什么力——想借也是摆明了无力可借。
而说到修行的方面,本来倒是应该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但偏偏,随着前不久顺利晋升到第八阶,他对于自己当初拜入的“山门”的特殊性,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入了解,所以虽然攒了一脑袋的问题,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请教,该怎么请教。
午饭已过,老仆过来撤了碗筷下去,师徒两个一人一杯茶,略饮几口来消食之后,周昂便站起身来,飘摇一拜,表示要告辞回衙门点卯去了。
这个时候,吕端倒是没有忘了再次叮嘱,“子修,方才所说勤持正道,勿荒勿堕之事,你要切记在心才好!”
周昂闻言再拜,认真地表示自己记下了。
待周昂走了,吕端起身负手站在房前廊下,仰头看着八月的烈日,心中既觉得意,又觉快意,思来想去,无处可抒,便干脆回去坐下,自己认真地研了墨来,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到:
“子实兄:匆匆,如晤。
吾新收一弟子,即前信所言五两银来探我者,其龙鳞凤章,皎皎不群,虽你我少年,犹不及其万一也,此前书备矣。
迩来遐思,人活一世,纵如你我,可延寿百岁,终其一死,何事可足坟冢把酒?岂三十年宰相乎?三十年庶左乎?史有传乎?时有赞乎?田千顷乎?仆千人乎?子若干乎?女嫁何人乎?八十置新妇乎?皆非也。曰:吾道传矣。
噫,吾道今有传矣,汝且做宰相!”
写完了,他自己打量一遍,只觉得一字都改易不得,再看一遍,心中益增快美,不胜得意之极,于是欣然提上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