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孕期症状很像母后,母后生他的时候,是吃了大苦头的,她会不会也同母后一样……听说女子难产是极可怕的,一旦遇上,常常会一尸两命,或是母子只能求保一个,她如今心事重重,身体虚得很,定没有母后当年康健,万一生产的时候没有力气……
皇帝这样一想,立觉毛骨悚然、手足发凉,他呆呆怔坐许久,再次低身,对她腹中孩儿轻轻道:“你要乖呀,到时候自己乖乖地出来,不要闹腾……”
他想了想又补道:“要是你到时候乱折腾你母亲,闹到只能保一个的地步,那父皇定是不要你的,你要想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自己就要乖……”
皇帝对着那一处微微圆隆的孕腹,低低絮絮地说了一通,忽觉身后有目光在盯着他看,僵着身体扭脖看去,见不知何时醒来的温蘅,正静静地望着他。
立如烫火般缩了手的皇帝,呵呵讪讪道:“朕醒太早,没事干……”顿了顿,又为缓解尴尬,侧首望向殿外天色,“……天还早呢,夫人再睡会儿?”
温蘅明显对这提议没兴趣,掀被坐起身来,皇帝起先弹跳般起身,后又见她大着肚子,有些艰难地躬身穿鞋,立取了搁在薰笼处的新袜,殷勤上前,“朕帮夫人穿。”
皇帝有心献好,半蹲在她身前欲献殷勤,然手握住她玉足的一瞬间,上元节建章宫那一幕,立浮现在他眼前,他悄然抬眸看她神色,见她也眸光暗沉,似也同时想到了那件事,赶在她挣脱他手之前,立即主动放开,起身后退道:“朕……朕唤人进来伺候……”
侯在殿外的内监侍女,奉命入内,皇帝一边由着御前宫女为他更衣簪冠,一边悄看手执金梳、默默自梳长发的温蘅,他回想去年在紫宸宫,承明殿一夜之后,他下榻披衣,请她帮他梳发戴冠,她沉默温顺地走至他的背后,接过梳具,手捧着他的长发,慢慢轻梳,他望着面前明镜中她寂澹的眉眼,想昨夜这烟眉水眸,涨满柔波,遍染娇慵之色,还有那嫣红菱唇,那细细香息,越想越是意动的他,没等她梳完长发,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令她跌在他的怀中,手搂着她低头亲吻,尽情回味昨夜的醉人甜美。
那时候,他得偿所愿,快意满足到了极致,只觉数月来的如狂执念,终于得到纾解,这一心事,终于走至终局,岂知一切,只是开始……
那时候,她万事隐忍地听服于他,而如今,他站等着她慢慢梳洗毕,备好了一肚子的劝吃说辞,准等请她待会多用早膳。
皇帝极怕她早膳也只用几粒白米,一入座便准备叨叨,然没等他叨完一句,她即已捧起手边的燕窝粥,慢慢地舀喝着,虽然最终也只用了半碗,但比起之前几日,已是极为令人欣喜了,皇帝放心了许多,临上朝前,温声对她道:“待会儿会有人捧送你父母亲的画像资料过来,看一会儿便歇歇,不要太疲累了”,又问,“夫人想见令尊与兄长吗?若想,朕安排……”
他还没说完,就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皇帝知她如今再一次身世惊变、心情复杂,也不再多说,只再陪她坐了一会儿后,见朝时将至,嘱咐云琼、碧筠等人,好生照顾好夫人,离殿上朝。
朝野再多的非议,也及不上明郎冰冷的目光,去往金銮殿的路上,皇帝心中生惧,但等到殿上,见明郎没来上朝,无颜相见的惧意,便全都化为担忧,这担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令他丝毫无暇在意朝臣们的眼光,只暗暗想着明郎。
金銮殿中,温羡望着上首御座眉宇沉凝的圣上,亦是心情复杂,这几日,阿蘅置身屠刀之下,他疯狂自责自己的无能,没能查清当年真相,也无法在这样的要命时刻救她,几要忧急发疯的他,万没想到圣上竟以那样一种方式,暂保了阿蘅的性命,圣上救了阿蘅,可阿蘅恨圣上,知晓真正身世的她,知道所爱之人为仇人之子的她,不得不遵圣命住在建章宫、与她深恨之人日夜相对的她,现下是何情形……
温羡心中的担忧几要将他淹没了,一下朝,即至御书房求请圣上允他与阿蘅相见,但圣上却不允准他这一请求,道阿蘅不想见他……
温羡一怔,还欲再请时,见御前总管赵东林忽急步入内,朝圣上恭声道:“陛下,云琼遣人报说,早上您去上朝后,皇后娘娘即派人请楚国夫人至长春宫相见,夫人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命诸侍皆退,独留夫人在内,夫人到现在人还没有出来……”
圣上闻言静默片刻,忽地掷放了手中奏折,大步向殿外走去。
第154章 三人
圣上御驾离开建章宫还没多久,所说的定国公府相关卷宗还没送来,皇后娘娘身边的素葭姑姑便已来此,言称娘娘请楚国夫人至长春宫相见。
她自然是进不得建章宫内的,只是在外请御前侍女代为通传,云琼边将此事告知楚国夫人,边在心中暗暗琢磨皇后娘娘用意,言语间委婉暗示夫人,还是留在建章宫内为好,这相邀,可借口身体不适,推辞不去。
但楚国夫人垂目片刻,却是站起身来,云琼遂忙领着一众侍女相随,陪夫人往长春宫去,路上,她原想着皇后娘娘性情淑和柔善,纵是心中再气再恨,应也不会在明面上对夫人做出些什么,又有她们这么多双圣上跟前的眼睛盯瞧着,应不会出什么事,但等一行人随素葭来到了长春宫,皇后娘娘请夫人看座用茶,再命诸侍皆退,云琼心里便一咯噔,悄望了眼扶着榻几慢慢坐下的楚国夫人,忐忑不安地垂首退至殿外。
再过一两日,就是四月了,时近初夏,殿外阳光炽暖,隐有一两分暑热之威,声势热烈地透过长窗鲛纱后,被筛去大半余热,温温凉凉地落在靠窗倚坐的两位女子身上。
温蘅并未用茶,只是目望向榻几对面的皇后娘娘,看她虽妆容衣饰一丝不苟,端抵是当朝国母的雍容气度,但眸中隐有血丝,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遮不干净她眉眼处的倦乏、脸色的苍白,似正抱病在身,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她对坐。
一瞬间,温蘅有心要问,但微抿了抿唇,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她微低着头,听皇后娘娘轻声问道:“请你来,是想亲口问一问你,陛下在建章宫前所说,是真的吗?”
温蘅手握着榻几一角,慢慢点了点头。
若是放在从前,被皇后娘娘知晓她与圣上之间的秘事,她定是羞惭难当,只觉无颜面对皇后娘娘,心中将会完全被愧疚淹没,但现在,皇后娘娘不仅是她曾经的夫姐,也是与她隔有家仇的仇人之女,温蘅面对皇后娘娘,心中除了愧疚,亦有其他,真真是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面对皇后娘娘尚且如此,面对明郎呢……她与他自青州相见,便是一段孽缘的开端吧……还有这孩子,腹中的孩子,会是圣上口中言之凿凿的龙裔,还是,会是这段孽缘不该有的延续……
温蘅心思暗沉,无意识地轻抚着腹部,听皇后娘娘慢声问道:“……这孩子……几个月了?”
温蘅道:“快五个月了。”
……比上元节那夜郑太医所说,多了一个月……皇后静望着温蘅圆隆起的腹部,自以为难以开口的询问,说起来,似也没有那般艰难,心既已沉入了潭底,还能再沉落到哪里去呢,她垂下凝视的眸光,声淡无波地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轻抚的手微微一顿,温蘅垂目望着长春宫殿内地上的乌砖鸾凤花纹,低道:“去年夏天,家兄出事,我求来求去,求不到人可救家兄,最后,求到了陛下那里……”
……明郎说,温羡被诬那件事,背后,或有母亲的手笔……
脑中昏沉难受感,一瞬间,如重山压下,皇后压下身体的不适,勉力支撑着,回想自去夏到今春的种种,心底的悲凉,如冷彻的冰湖水,蔓延开来,遍及四肢手足。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皇后想,明郎此刻,应也在痛苦中熬煎吧,信任的兄弟背叛了他,深爱的妻子离开了他,就连孩子,也不是他的,他与他在这世上最爱的女子之间,还隔着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而这一切的背后推手,或正是他的生身母亲……
……或正是他们的生身母亲……
皇后心如刀绞,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问:“……你还爱明郎吗?”
对面静坐的女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垂目沉默片刻,淡声道:“我不能爱了。”
皇后看她静静地说出这五个字,沐坐在暮春的暖阳下,风鬟雾鬓,眉目如雪,不消做些什么,不消说些什么,只是无声地静坐在那里,便似一幅天然的美人画,令人神往。
……可天底下多的是美人,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温蘅!她宁愿陛下依然宠爱着冯贵妃,抑或是旁的什么妃嫔,也好过如今噩梦般的现实!!
……冯贵妃……冯贵妃是否早已窥知陛下与温蘅之间的秘事,所以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处心积虑地对付温蘅……
……不,哪里有什么冯贵妃,冯氏早已不是贵妃了,陛下因冯氏蓄意谋害温蘅,废了她的贵妃之位,禁足绛云轩,非旨一世不得出,放在心尖宠爱了三四年的女子,亦敌不过温蘅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自是敌不过的……为了她,陛下连手足之情、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如果温蘅不是罪人之身,下一个贵妃,就是她吧……还是说,区区贵妃之位,怎抵得了陛下对她的看重爱宠,也许在陛下心里,贵妃之位太轻,真正与温蘅等重的,该是……皇后之位……
心中郁气暗搅如潮,直挤得皇后心口肺腑作痛,如有人在紧抓着她的心向外撕扯,她极力压抑着这份痛楚,望着对面神色沉静的女子,似有许多话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令人窒息的汹涌郁气冲窜至口边,却只有轻轻的一句,“你上次来长春宫,都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在承明殿之事前,她与皇后娘娘关系亲密,常来娘娘宫中坐坐、陪娘娘说说话,可承明殿之事后,她哪有颜面踏入娘娘宫中、接受娘娘的关心,对娘娘的相邀,自然是能避则避……温蘅望着皇后娘娘不语,听她继续轻轻地道:“那一次,陛下也来了,还一反常态地,在长春宫内,坐了许久,那时候,本宫就觉得有些奇怪,陛下他其实,是不怎么来本宫这里的……”
皇后娘娘轻低的声音,宛如叹息,渐至无声,沉默许久,又低低道:“陛下有许久没来长春宫了”,她眼望着她,忽又淡淡笑了一笑,“但今日,大抵很快就会来了……”
像是为迎合皇后娘娘的话,殿外很快传来了迎驾声,薄金色的天光透窗轻浮,皇后娘娘淡笑着对她道:“你看,他来了。”
这笑意轻薄得似一缕云烟,一拂就散,令人看得心忧,温蘅微颤着唇,依旧无言,而皇帝已大步走入殿内,看她大着肚子、扶着榻几欲起,而皇后人站在窗榻旁,朝他屈膝福道:“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欲手扶温蘅,但又知她不喜他碰触,手略一伸又缩回去了,等看她稳稳地站起,欲屈膝行福,连声道“不必”,又看向一旁皇后道:“平身吧。”
对一应后宫妃嫔,皇帝无所顾忌,但对一同长大的皇后、明郎的亲姐姐,自揭秘事的皇帝,看三人这么站在这里,心中既有几分尴尬又觉有愧。